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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以前,我生活在山东农村,那段时光里的每一秒都被塞满了快乐,尤其是现在,拨开层层的、杂乱不堪的纸堆,隐藏在最里面的,仿佛是一片仙境般的小儿国,栩栩如生,虽被遮掩却具有高清的画面,反复的回放、慢动作、暂停键,那真是美妙,我也知道这仅仅是回忆,微缩的镜像里不可能容下现在的我,我依然觉得:那真的是美妙,我依然可以闻到捅过牛屁股的木棍上牛屎的味道,因为是冬天,在明媚的阳光下还飘荡着白色的热气;我依然觉得我们村的北面大约10里地,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那里有一条很大很大的沟;在秋日的斜阳下,我们拖着长长的串满枯叶的枝条满载而归,阳光洒在干燥的脸上,嘴角满含着黄金色的笑,声音清脆明亮,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冬天、秋天、夏天、春天,都有玩不尽的游戏、玩不够的游戏,有永远在一起的伙伴,希望太阳可以永不落山,希望月亮可以永远皎洁,裤兜里有个吃不完的干粮,不至于缺席每一秒欢乐的时光,那里就是整个世界——应有尽有。
有一种游戏叫“抗拳”,从网上看到别人叫“顶牛”。这种游戏一般是秋冬季玩,一群人由两个实力最强的分别选择队友,然后进行混战。这里面混合了大量的技战术,如果你有组织有计划的进攻或者防守,那么组织者就很容易被集中攻击或者被偷袭,反而导致队伍整体上的溃败,最终这种混战会自然的演练成自组织、小组化的对阵(现在的部队也在着重这方面的训练),自然分成3~4人的小组,依靠默契和配合,各个击破,每个队员都有很不一样的个性特点:有的强壮,喜欢硬攻;有的狡猾,喜欢使诈,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有的软弱,善于偷袭;有的灵活,适合诱敌。秋冬季一般都是棉裤棉袄,穿戴厚实,对抗之中不会有危险,摔倒也有棉衣保护。这种游戏经常会没有输赢,混战到天黑,慢慢的很多队员就被揪回家了,然而,它也不需要输赢,每个参与者都是浑身的灰土、经常磨破的棉鞋、满脸的泥水,即使一瘸一拐走着回家的也少不了底气充足的不服、开心的宣战,我的父母从来不会来喊我回家,我总可以战斗到最后才披着半湿透的棉袄带着恐惧跑步回家。
我们村里还同时有三个我最怕的人:“邪(ye)吧湘”、“哑巴”、“傻子桂”。“邪(ye)吧湘”最经常出现在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再不困觉,邪(ye)吧湘来了啊!”,实际上我的记忆里好像没有见过她。“哑巴”我就经常见,因为他跟我们是一个生产队。他的菜园子与我们靠着,而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他的菜园子上。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抓到两只刺猬,他在自己门前挖了一个内宽口小的洞,养了起来,我放下对哑巴的恐惧,天天去看刺猬,那刺猬实在长的怪异,拿木棍一戳,他就抱成一个圆球,好玩极了,如果去掉那浑身的刺,又跟老鼠很像。对我来说最有神秘感的就是“傻子”了,他具有一项绝技:学驴叫。我有幸听到过一次,那悠扬的声调比我小时候听的吹喇叭好听100倍,他的声音不但底气充足,而且可以随意回旋几次,鼻嘴相通,长短相应,比真驴叫的都好,他完全可以成为驴群的教练,整个过程时间颇长,现在想来他中间一定有2~3次换气,然而,你却根本无法觉察,在他完整的一次驴叫以后,你会依然沉浸在那叫声的回响里,你很难分辨那是回响,还是别村驴的回应。我的同桌——他的手软的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凉的就像没有血流淌一样——就住在“傻子”家旁边,我才知道“傻子”会在每天早上5点左右围着半个村子学驴叫,他们住在村子的东北角,我家在西南角,可谓“最遥远的距离”,使我对他的好奇与崇拜,被恐惧剿灭。后来看书才知道,原来魏晋时期的名士就喜欢长啸——武侠小说中也最多见——最近一个学者(实在不记得他的大名了)考据,魏晋时期的长啸其实就是学驴叫,特别讲求的就是悠扬、宏亮、回旋多变、时间长,据说这个学者还在课堂上给学生按照魏晋吐纳法学过这么一段驴叫,而我从小学三年级时就一直梦想着能够得到“傻子”的真传,非常可惜的是,三十年来我未曾听闻任何他的信息,或者“傻子”在每一个清晨绕村长啸时,在他眼里,芸芸众生不过傻X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