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我是怎样为了一碗麻辣交杂的豆花饭,爬上一条又长又陡的坡。
这么一想,重庆的味道又从胃里涌上来了。
我从没在大陆见过那么多陡坡的城市,我见过香港和澳门,那儿的小街巷倒是到处都塞满了上上下下的羊肠小路。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在重庆街头晃悠的时候,好似穿越一般,恍惚着迷离着就到了香港。重庆总是拉着我躲进幻觉,我说重庆魔幻,我说重庆超现实,它不可思议地打开了好几个维度,我看见它,又仿佛看见的不是它。
重庆拉开的第一个维度就是大。
耸入白云去的高楼,是高大;用大脸盆塞满鱼和辣椒的菜,是胃大;锁住嘉陵江和长江的汹涌,朝天门码头,是霸气的大;在一棵树观景台向远处望,无边际的视野里,重庆的大显得迷人,它的魅力从不来自简约,而是生于复杂,无解,好比走不出的迷宫,串不完的刺绣,雕不尽的纹路。当出租车穿行在金融中心时,一个银行独占整幢高楼的情形随处可见,连银行的标志也以放大一倍的姿态出现在楼房顶层。
我问司机:为什么重庆什么东西都这么大呀?
司机没有回答我。
重庆的“大”有些张狂了,它明晃晃地打在我面前,不留一丝余地。整面高墙,整条千步阶梯,黑压压一片倒向我。有一天夜里,我和朋友们吃完晚饭,胃里装着一团火,决定走路回家——要知道我的朋友们一点都不喜欢走路,她们是那种,只要能坐着绝不站着,只要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人。
五光十色的雾都,将致幻药塞进她们嘴里,让我们兴奋,却又无助,在重庆,走路就是爬坡,要是手上拎着重物,或是背上背着背包,那走路就成了负重运动。吭哧吭哧走回了家,发现全身上下满是汗。在重庆走夜路更加迷幻的地方在于,你永远也没办法猜透那条路到底想把你带去哪里,我们跟着导航走却还是时常疑惑脚下的路,这到底是归家的路,还是进山的路?
我记得有那么一段路:我们一群人抱成团穿过一条四面由铁皮围成的密闭通道,通道幽深,有个小弯,望不见尽头街道上的灯光,踩在铁皮上发出嗒塔塔、咚咚咚的声响。好不容易穿过通道,满大街小巷挤满了人,路边的夜宵摊开得正旺,夜宵大排档招牌发出了亮红色的光,麻辣的烤串香气呛鼻,老老少少挥着小串,没走几步平坦的马路,导航又带我们上了一段上坡路。上坡路上一溜地开着几间小面馆,还夹杂着一间模仿重庆网红饮品店的小店。
有一位朋友走不动了,我们催着赶着,她呵着大气爬完那条路,望见凉粉冰糕铺子,眼睛发亮,问我们:吃不吃?我们都摇头,她没趣了:一个人吃没意思。我们便笑着走开。
也许在重庆,一大帮子人一起吃饭更过瘾,吃凉粉冰糕也是:六个人六个勺子,一齐将圆冰糕划拉开六条口,再往下挖,勺起一块,放到嘴里,最好别忘记勺上来几滴红糖。
重庆的第二大维度就是麻辣。
豌豆小面加辣浇红油;豆花饭的豆花加辣浇红油;火锅吃红油的;曾老幺飞鱼也浸在漫漫的一锅红油麻辣锅里;牛肉干也是麻辣的。
有味道的城市不多,让人印象深刻的味道也极少,雾都的魔幻里头带的麻辣味,太难得珍贵。
用一碗浇满红油的豌豆小面开启一天的感觉是怎样的?
我曾起了个大早,从家里出发,往重庆的小巷子里蹿。我走过的每条巷子里都布满了小面馆,面馆里少不了的是那一碗豌豆小面和那个边擦汗边捞起一大团小面往嘴里送的重庆人。重庆小面里最喜欢搭配的蔬菜是空心菜,沾满红油的空心菜,软踏踏地躺在厚重的小面下,往往吃到后来,食者才把空心菜和豌豆或杂碎,拌上红油和辣椒子,一筷子捞起,好像几片绿叶就可以骗自己说:绿色蔬菜可以解解腻吧。雾都人的小面情缘真深切啊。
离我们家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小面馆,有一次我在房东的推荐下去那里吃早饭,吃完想要给几位不愿早起的大爷打包几份小面和抄手。等了没多久,店员把打包好的小面和抄手摆在我面前,我往塑料袋里瞥了一眼,惊地发现打包带走的塑料碗上没有碗盖,“老板,这怎么没有盖子啊”“都这样”。老板云淡风轻地看着店门口那只瘦弱的小猫,随口回了我一句。
我提着塑料袋往家里走,战战兢兢,眼睛盯着碗里的小面,深怕红油汤往外撒,我这爱惜红油的怪癖性也在超现实的环境里生长出来了。那之后,再去小面馆打包往家里走的时候,我的手总是忍不住要发抖起来。
重庆的第三个维度就是艺术。
街头涂鸦说不上狂野,却有些躁动;交通茶馆是个又小又破旧的老屋子,却残留着雾都茶馆文化的精髓;重庆Gosh的方言说唱我听不太懂,却陷在其中拔不出来。
同行的几个朋友都没有打算去交通茶馆,我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决心。我们几个在涂鸦墙前凹造型拍了一下午,正打算搭车去其他地方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交通茶馆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们往回走,路过交通茶馆的指示牌,向里头一探,深处落着一道木门,门顶亮着一盏灯,灯光昏暗,摇晃着。
交通茶馆里坐着的都是些老重庆,一见到我,一个手持长嘴茶壶的店员带着雾都口音上前便问:喝茶不?稍上些年纪的重庆人在交通茶馆里拿出一份扑克,便开始玩牌;凑齐一桌人,便开始唠嗑。交通茶馆的窗户上挂着几张破旧的布头,腐朽了的木头也就那么挂着,我记得上一次我看见类似的场景,是在《武林外传》里。
重庆又开始不知道把我带到哪里,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它发展得太快了,第一维度的“大”让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失衡的,现在突然把我放置在交通茶馆里,我感到有些局促,交通茶馆的那一道小门,就把两个完全独立的世界分割开来。而当我需要不断说服自己,我仍然在重庆时,这又是另一种超现实魔幻了。
第一次知道交通茶馆是在看了“Vice中国”拍摄的纪录片《川渝陷阱》后,发现重庆Gosh在交通茶馆拍摄了”Cypher”说唱。在那首说唱里,Gosh的三个成员在一群不明所以的老大爷前耍着手势唱起了嘻哈,大爷们偶尔瞥他们一眼,便继续干手头的事,没有惊讶和不满,神情泰然自若。看到过一篇有关头部文身的文章,里面有提到一个城市,重庆。这座城市是目前中国少有的,对于亚文化的包容度极高的城市,所以对于交通茶馆里的大爷们来说,在老茶馆里玩说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古怪事。
重庆是很难捉摸的,就连滴滴司机也不知道你手机定位好的那个立交桥头位于第几层的立交桥,你可以在早晚高峰的时候打开电子地图,发现雾都有几片区域亮起了紫色——那是交通堵塞严重的最强警告。
司机说:2017年,重庆跻身全国堵车最严重的城市啦。司机在说这句话时,带点无奈,却又好像有些自豪。
重庆,雾都,桥都。
超现实,超魔幻。
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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