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上少林寺挑衅,使遍七十二绝技,方丈群僧无不骇然。这时,小和尚虚竹跑过来,只瞅了一眼,就说:“这位大师用的明明是小无相功嘛。”鸠摩智慌了。一般人看到的是招数,厉害的人看到的是内功。
有个本科读经济的学生考去地理学院读研究生,一开始根本没有老师愿意带,因为这家伙一点地理学基础都没有,一年之后,这家伙发的paper超过了所有本科地理出身的学生。然后就有地理学出身的学生向他取经,打开他的论文一看,根本学不来,因为他论文里那些经济学模型在地理系学生看来“数学程度太高深了”。那家伙暗自笑话他们:这些都是很基础的模型,我会告诉你们我是因为数学太差才从经济系转到地理系来的吗?
有个笑话。当年凯恩斯约拉姆齐喝下午茶,想跟他探讨一下经济学问题,凯恩斯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经济学家。”拉姆齐说:“得了吧,经济学哪有什么问题好聊,我下午要去维特根斯坦那儿跟他聊聊逻辑哲学呢。”
陆游说:“汝欲学作诗,功夫在诗外。”你在一个行当里面学到的都是招数,是行业规矩,它保证你有资格进入这个领域。但是,在这个领域你能达到多深的造诣,这是内功,内功的训练,可能往往要超出这个领域之外。所以,少林寺诸高僧抱着七十二绝技的招数啃,一人啃一门绝技,啃到头最多一人身兼十三门绝技,根本无法和番僧鸠摩智相抗衡。要身兼七十二门绝技,那就要用到内功心法,内功心法在哪呢?不在武学书里,在佛经里。
这就带来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想走捷径,想从最近的路登上山顶,但当你从山下出发时,根本不知道那条路最短。你看上去最短的那条路可能只是第一段比较短,再往后就非常绕了。
钱穆先生是历史学家,奠定他学术地位的两部书是《先秦诸子系年》和《刘向歆父子年谱》。他因为这两部书而从中学语文老师变成大学历史教授。别人即使可以批评他历史观,和他意见相左,但这两部书的价值没有人能够否认,因为这里体现出来的是硬功夫,是干货,在同一个领域没有人能做到他那么硬。这两部书是钱穆年轻时的作品,可是,他在将近六十岁时说了这样的话,我读了感到惊心动魄——“吾数十年孤陋穷饿,于古今学术略有所窥,其得力最深者莫如宋明儒。自问薄有一得,莫非宋明儒之所赐。”
这乍一看是谦虚得过头了:“我没有什么学问,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也就是在宋明理学方面有点小心得。别的成绩都不算啥。”再一想是骄傲得过头了:“我在历史领域的那些成果都不重要,跟我在理学方面的研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凡了解的人都知道,钱穆在近百年来的历史学界,是数一数二的人。说出这话来,那不是骄傲是什么?
时间久了,我才慢慢体会到,钱穆先生说这话,是心平气和的,是既不谦虚也不骄傲的,是的论,是金针度人的话,只是一般人察觉不到。为什么察觉不到呢,因为一般人只看得见招数,看不见内功。你读罗素谈幸福的书,读叔本华谈智慧的书,你觉得他们谈的太到位了,但你不知道,人家平时思考的是形而上的问题,内功在那里,有了内功,比划一些招数又有何难。
你去看范文澜编的古代史,一股马列气息扑面而来,跟钱穆的古代史决然不同。别的领域就算了,比如说经济学,我也是读高鸿业入门的,后来读范里安,完全矫正过来了,中毒不深。但是像历史、文学这些领域,先入为主,中了毒再解毒,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比如文学史方面,袁行霈的《中国文学史》和龚鹏程的《中国文学史》相去太远。袁行霈认为唐诗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一座高峰,空前绝后。龚鹏程认为,清末民初才是诗歌空前绝后的高峰。谁对谁错呢?大家都认为是唐朝是高峰,那是因为一般人看的是招数,要看内功,必然是龚鹏程说的对。
看招数,看到头也就是这个境界——你翻开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看到他问上帝的那些话,然后想到张载的“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这不是很类似的想法吗?对,看招数,看到这个地步就到头了。看内功就不一样,你读《伊川击壤集》,邵雍根本没有大段大段用庄子的典故,但你读得仔细,里面分明是庄子的气味。有次我看到某领导撰写的一幅对联,就对旁边人说,这位领导肯定喜欢读《老子》。他惊讶地问我:“你怎么看出来的?该领导案头常备的一本书就是《老子》。”我说:“你看这对联里,他和‘道’相对仗的字是‘名’,这是武功家数,熟悉《老子》的人很自然就这么用了。如果他对儒家更熟悉,他更有可能拿‘天’来对仗。”
听一个人说话,并不一定能了解他的真实想法,他的真实观点可能不是他想要表达出来的(他不是三体人)。但你如果留意他说话的方式,细心的话,就能抓住他隐藏在话语背后的态度,因为他的表达方式是和思维方式相关的,而思维方式一定会影响到他的真实观点,想隐藏真实观点很容易,但想隐藏思维方式却很难。就像一个习武之人,隐藏招数很容易,但隐藏内功就太难了。
孔子说:视其所由,观其所以,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所由、所以、所安,这些都是内功。你把招数丢掉,去看内功,这人就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了。但有一个前提,你的内功要比他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