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豆突然间遗失掉奔跑的缘由。
在这时候,黄昏的剪刀巷只有两条干巴巴并且突兀的死气沉沉的影子,弯曲干瘪,如出一辙。他的眼神对向黑狗的眼神,他的精神对向黑狗的精神。他们共同将方才一场毫无意义的追逐抛去莫可名状之地。黑豆听见肚子的闷闷的响声,继而肚子咕咕喊叫的黑豆消失在剪刀巷灰色的一角,以及黑狗。
于是,黄昏的剪刀巷再次成为空洞洞的剪刀巷。
我们决定选择省略去一些关于黑豆,或者关于黑狗的事。例如其行为之缘由,之过程发展,又如黑狗毛发丛生的有力的后腿和失礼粗野的狂吠,或是黑豆憋着的一泡尿之呼之欲出。黑豆和黑狗如何来到这里,表情美丑,明天去往何处,诸如此类的问题对我们而言明显无关紧要。我们只需了解这漫长的一秒相视与短暂的一秒相视及二者之存在足矣。
顺便一提,一条狗,一条无耻的黑颜色的正是壮年时代的狗,四肢以十足的活力持续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运动,嘴角因意识狭窄淌下唾液。这样的一条狗始终与少年黑豆保持恒定距离,于剪刀巷回环的狭窄的土地上循环往返,而无法符合某种想象地截拦或被截拦。唯一的解释是啼笑皆非的解释。根据我们的浅薄的一种猜想,导致这一结果的可能原因有二:黑豆有着独裁的神秘力量的保护(定然即刻被排除),另一个就是,黑豆也是一条狗。
对于上述不负责任的讨论,黑豆自然是不赞同的。奔跑事件成为更加理所当然的事件。不过,我们并非认为黑豆的情绪变动是引发这一事件的根本缘由。奔跑是狗的本能之一,奔跑同时是黑豆的本能之一,不过严谨起见,我们应形容这类相似问题为单纯的巧合问题。
黑豆的奔跑不以黑狗的紧追不舍为前提。
那是黑豆的背影。并无气势,微微驼着的背影,这样的背影让我们想起某些不光鲜的物件或者某种不高尚的生物。黑豆跳下剪刀巷灰色台阶发出的声响往往将惊醒某人的美梦,以致此人即使捕捉不到他的背影亦吱吱呀呀地开窗破口大骂。石板路上混合着泥水和肥皂泡的液体溅上衣裤是黑豆从不在意的事,他飞快地脚尖点地,飞快地踩向下一个目标。通过速度和速率的变改,他进入另一个空间。也许寂静,也许畅快。少年黑豆硬件忽远忽近的吠声,也许是他的国度的吠声。他仅仅奔跑,只觉得停下来是件着实难受的事情。与此同时,他在厌恶某种类型的不明所以,撒欢状态的奔跑行为。相类似的厌恶有很多,包括剪刀巷的鸡窝(产生大范围的土黄的的危险鸡屎陷阱),养鸡的眼眶内陷充血的男人(一身酒气并成日鼓捣发出咯吱声音的木鸡笼),暗藏肮脏之物的灰绿色河流(愚蠢的鸭子愚蠢地在发酸发臭的半凝固液体中左摇右摆),当然还有黑狗,徘徊在不令人愉快的剪刀巷的不令人愉快的狗。
黑豆认为,少年黑豆是无论如何不得不改变的。变成那种样子他不好说,至少不再像剪刀巷的一部分。可以像几年前定居大城市的白米,亮晶晶的扣子颗颗对称,面庞与头发光洁整齐,走起路来,风尘仆仆地,拍起照片微笑非常得体(从不像黑豆一样表现出一副嘴歪眼斜的丢脸样子)。伴侣与其相配。黑豆见过一次那个美丽女人,白天鹅似的,说话像唱歌走路像跳舞。对于少年黑豆的理想,他的居住之地不再是狭窄的电线交错的,像剪刀巷一样的地方,是鲜艳的都市,幼时看过画书上彩色的迷宫那般。他于是每每沉浸在关于改变的甜蜜漩涡中,不知过去多久才仰起头来,绝对骄傲与绝对虔诚地把所有甜蜜过后的回想一笔一划写在一个关于理想的记事本上。
属于剪刀巷的小孩到了一定年龄,由大人领去算命人那里画命运图,小孩黑豆,少年黑豆甚及青年黑豆的执念便起始于此。泰然出生,健康长大的黑豆紧紧盯着眉毛马尾一般上下挑动的算命人,从一双指甲灰白不像手的手中接过四方薄纸。所谓规定是这样的,小孩黑豆的命运只可由小孩黑豆独看,否则便不能作数。看那图,大大裸露着黑豆的名字以及象征黑豆命运的曲里拐弯之画,上上下下含义不明地平铺在黑豆眼前。他的余光瞥见极丑的算命人暧昧地笑看着他。
好像一条狗。
他决定把这件事作为永久的秘密埋藏心底,作为垃圾忘却丢下必然是更好的结果。而那团劣质黑色油墨描画出的似狗非狗之物却似乎成为永久的烙印刻于黑豆这一存在之上了。
在之后黑豆会长大吗。
那是没有灰色的剪刀巷,没有黑狗的王国,色彩斑斓的。少年黑豆成为青年黑豆。青年黑豆是十分优秀的才俊,而非气喘吁吁,坚持不洗脸的某个小孩。在这里说的黑豆不是基本意义上的黑豆,不过为让黑豆的故事或者说狗的故事饱满地进行下去,黑豆依然叫做黑豆,我们选择继续将他拗口的大名闲置。
黑豆在摩挲光洁的墙壁,此时其念头是找到其上的些许纹路,成果是无所收获。勉强可以说是黑豆的家的地方,房间的布置由菁菁负责,黑豆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灰色和黑色的印象为白色和紫色所取代。他由此想到菁菁的皮肤。菁菁的缺乏某种真实感的女人的皮肤,找不出一根汗毛或一个毛孔,经此而上的面孔上有程式化的标准笑容。于是他的一个梦境义无反顾地回去剪刀巷,甚至回去翻白眼的中年女人以及她生锈的脚踏车那里。
“你站住啦,领带未系,胡须未刮净呢,怎可以出门?”
女人叫住代号是黑豆的某具将要推门走出的肉体。她整理桌布,四边四角皆抹平铺直了,细小的凸起用粉色指甲扣齐,得空抬起头来看见玄关在提鞋的丈夫,因此人此时邋里邋遢的奇怪样子大惊失色。作为丈夫的黑豆闷哼一声,闪身脱离是非之地。
这会的黑豆是没有仪表可言的,失礼的,黑乎乎的黑豆。幸免于笨拙牙套之下的虎牙从他的嘴角轻巧地跳出来,拨云见日。
我们知道,没有云,没有太阳。
确实是到了黄昏了。
这里与迷宫无二,迷宫里的人非常多。白日多,正午多,黑夜多。他反手遮住刺眼的夕阳之光,火红的,金色的光芒镶嵌在交错的指缝之间。青年黑豆仿佛看见少年黑豆,他的身后仿佛有一条黑色的狗,他回忆晦涩的时光。犹如无知无觉消散于指缝的隐秘而伟大的时光。
在这段故事里,我们可以看一看剪刀巷。我们所说的剪刀巷终于成为虚构中的剪刀巷。剪刀巷中的人搬着他们的东西走出巷子,铁皮桶装上轰叫的卡车,石板变成沥青。
黑豆没有见过黑狗。
那时开始他终于发现青年黑豆大概无家可回。
黑豆想要奔跑。奔跑的欲望疯狂膨胀,这样,他开始少年黑豆式的奔跑。那样的黑豆不必回去那个干巴巴的房子,不必提前在心里挂起明日的太阳。
他仅仅奔跑。
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有一种可能性是他会在下一个一秒腾空而起,飞去非常远的地方。
我们一致认为,黑豆像一条狗或者黑豆是一条狗之中一定有一个命题是成立的。可以称为狗的黑豆大声吠叫,狗毛飞扬,像所有奔跑的狗一个样。
关于黑豆的故事,或者关于黑豆的奔跑或者关于黑豆和黑狗的故事及其缘由,我们暂且停止叙述。
作为亲爱的狗帮派,这时间我们打算回到狗王国,弟兄们,没有该死的飞盘和该死的项圈,只有一个和几个狗洞和肉。
以及我们天真的好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