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黑山羊
额尔康小镇的湖畔旁有一片森林。风吹起时,整个森林就瑟瑟发抖。
多罗阿爹是土生土长的额尔康人,他没有子女,始终一个人。他很少和陌生人说话,总是叼着一根纸烟,斜斜地瞅你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村寨里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就只和鸟说话,和树说话,和湖说话。他不喜欢人,却喜欢森林,那里静谧有灵气。他每次踏入森林,总会顺手折一枝树枝,当做纸烟,夹在指间,过过“手瘾”。他太爱那里,怕毁了那片净土。
我已在镇上住了好一阵子,这几天淫雨绵绵,湿冷难耐。也该走了,我想,这样的天气实在让人烦闷。正准备收拾行李,房门发出重重的响声,是多罗阿爹。他像是哭过,头发上,眼角上,衣服上都沾着水汽,整个人湿漉漉的。他对我说楼下放着一只黑山羊,让我看看能不能活。他知道我是医生,能看生死,否则他绝不会敲单身女人的房间。
每踩一下木梯都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尤其是在阴雨天,响声会越发低沉。
一只黑山羊躺在地板上,像一只沉睡的猎狗,四肢僵直,双眼半睁,胡须散乱,只有头上那对犄角方正有力地撑着。我走过去,熟练地摸了摸它的脖子,它的嘴巴自然张开,散发出一股榆树叶的清香,身体微微颤抖着,我让多罗阿爹找一条板凳,想进一步观察它的呼吸,检查它的伤口,可没等他拿来板凳,那只黑山羊已经断了气,双眼仍然半睁着。
阿爹急忙递给我板凳,我朝他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告诉他它死了。阿爹失手丢下板凳,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他不敢看它,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坐着。我见过很多死亡病人的家属,哭过闹过的有,寻死觅活的也有,甚至现场晕倒的也不在少数,像这样静默的却很少见。在镇子上行医的时候,不少被我医好的村民回来找我闲聊,提起多罗阿爹,他们总会咋舌,说他是个怪人,说他年轻时候很风流,身强力壮,下了不少种,经常有女人抱着孩子来寻他,他自然不认,软弱的女人就边骂边哭地回去了,厉害的就找一伙人揍他一顿,最后多罗阿爹索性搬了家,住进了深山里,谁也找不到他,直到有一年,山上出现大暴雨,山体滑坡,死了几个村民,他才怕了,搬回了镇子上,怕是深山里呆惯了,他根本不理人,久了大家也不理他,反正谁也没把谁当人看。
雨一直静静地下着,水汽氤氲,仿佛给门外的青山蒙了一层纱,显得梦幻迷离,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的敲着青石门槛,声音清脆悦耳,像远方传来的马蹄声,质地铿锵地回荡在空气中。
“我去森林时撞到它。”多罗阿爹开了口。他摸出了一支烟,静静地吸着。只有少量的烟气从他嘴里渗出来,缓缓地绕着他的睫毛。他说他早上去了森林,那时天刚蒙蒙亮,本来想捡些树枝回去烧,天气湿冷,灶火已经灭了好多天了。就在他回家的路上,他发现了它,他先是听见一声羊叫,以为是谁家的黑山羊自己跑来吃草,没怎么留意,只是叫声越来越响,持续不断地呼唤着,就像是正在生产的孕妇,伴着一阵阵剧痛,悲惨的撕裂的叫着,他走了过去,发现果然是一只黑山羊,他放下捆好的柴火,准备把它拖出来,可是山羊似乎没有力气,一点也不配合,他怎么拖也拖不动,后来索性放弃了,朝着它唾了一口,骂了句死种,拍了拍屁股,抬脚便走。可是山羊朝着他不停地叫着,比刚才更凄惨,这凄惨中又增添了些许被遗弃的味道。他不忍离开,又回过头,这次他俯下身子,把它周边的杂枝全部清干净,发现它是被皂荚的毒刺刺中了,毒刺深深地扎进它的脖子,每叫一声都是彻骨的痛。他想把毒刺拔出来,可当他把手放上去,准备用力时,山羊猛地跳了起来,他把持不住,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边爬边骂,狗日的,连你爷爷也敢动!山羊好像没有听懂,长长的哀叫了一声,就是这一声,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爱她,从来没有变过。那一年,山寨里来了一位苗族姑娘,长得像天仙一般,很多壮族小伙都动了心,他也不例外,他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他有用不完的精力,这力量是一种野性的象征,需要一个能够征服它,驾驭它的猎人,没有谁比她更能担当这个角色,他觉得除了她谁也不能驭使他。可是姑娘嫁给了邻村的阿进,只是因为他念过书,会写情歌,姑娘的芳心就这样被夺去了。他心碎了,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阿进,他觉得他只会写几首酸溜溜的词糊弄人,远不及他身上奔腾的活力。后来,姑娘死了,听说阿进连棺材都买不起,随便挖了个坑就打发了,他恨透了阿进,挥着拳头打了这个畜生,嘴里骂着,他妈的,没钱不会做棺材!阿进被打坏了耳朵,从此再也听不见声音。
他伤心极了,在镇上晃了一阵子,一个寡妇总是明里暗里给他使眼色,一天夜里,他喝醉了酒,发挥了他身体最强劲的力量,他身体里蕴藏的野性全被诱发,他觉得自己活力四射,像一头狂奔的狮子,在草原上叱咤飞扬。他的心里升腾着一股原始的力量,这力量使他得到了确认,他想在女人身上得到确认,他觉得人就这一辈子,不能憋屈了自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她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哀叫,就像这只羊,他必须把它救活。他再次靠近它,它很痛苦,皮肉的撕扯锥刺着敏感的神经,他想拔出吸盘,但上手时又缩了回来,这双手他抚摸过多少柔滑的肌肤,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女人们都爱他的手,它带给她们说不出的快感,这种肉体上的回应,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力量,狂野而温存。有时,他想,她若是活着,该是多么好,她会让她享受到这个世界上最温存的力量。他一度十分珍惜自己的双手,砍柴时都带着手套,镇上的人笑话他像娘们一样,他只是不屑。可是现在,双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懦弱无力。
他随身带着刀片,这是村民上山的习惯,他用刀片割断了皂荚,轻轻地抱起山羊,山羊凄惨地叫着,那种特有的颤音,让他的心也跟着颤抖。山羊温顺地躺在他怀里,犄角抵着他的下颌,他低了低头,想用脖颈安抚它,只是它的犄角如此坚硬地刺着他,他觉得美丽的东西,身上都会带刺,就像他的姑娘那样倔强。他的手触着它的脊骨,微弱的起伏着,他听得到它颤颤的呼吸,如婴儿的呼吸,平静均匀,它柔顺的毛让他心疼,它的眼里透着无助,他感到不妙,死亡的气息包裹着他,他顿时感到自己是多么软弱,原来人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是软弱无力的,原来那些一夜的鱼水之欢,都是不留情面的。
他努力地跑下山,每迈一步,山羊都会痛苦地叫一身,他便放慢了脚步,细碎的步子震荡着山林,像风一样,逗得满世界瑟瑟发抖。
“它得躺在棺材里,谁也不能碰它”他说。
我无言以对。
他抱起山羊,走了,扬声唱着:
山寨里的姑娘哟
你莫等白了头,
快快随我的马儿跑。
哥哥的心上人儿哟
树林深处是咱家哟。
声音带着回忆,苍劲遥远。
门外的雨停了,天在远处亮了起来,几只鸟聒噪地叫着,水汽蒸上天,小屋变成了蒸笼里的馒头,散发着麦香。
天气预报说,额尔康小镇明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