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是木心在《木心遗稿》中谈的较多的作家,也对这两位伟大的作家进行了比较,却并非简单的优劣评判,而是一场关于文学、哲学与人性深度的精妙辨析。
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渊”与托尔斯泰的“大道”
木心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如同被卷入一个灵魂的“深渊”;而读托尔斯泰,如同行走在一条广阔的“大道”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渊”是人类非理性、潜意识、疯狂与神性交织的内心世界。木心说:“陀氏的小说,是一流的,他挖下去,挖到人性的底层,露出根来。” 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强大的“粘度”,一旦开始阅读,便令人无法抽身,仿佛被人物内心的风暴所吞噬。这种“粘度”不是来自情节的曲折,而是来自灵魂共振的强度。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与阿廖沙关于“宗教大法官”的对话,并非简单的观点交锋,而是一个将读者拉入信仰、自由、苦难等终极问题漩涡的深渊。我们不是在“看”故事,而是在“经历”一场思想的炼狱。
托尔斯泰的“大道”是广阔的社会、历史与道德实践的画卷。木心赞叹托尔斯泰的“伟大”,尤其是其史诗般的笔力。他说托翁写大场面(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奥斯特里茨战役、舞会)如同文艺复兴的巨匠作壁画,“大开大合,什么也难不倒他”。行走在这条大道上,我们能看到整个俄国社会的缩影,从贵族到农民,从战场到客厅,气象万千。然而,这条大道虽然广阔,却有其边界。木心犀利地指出,托尔斯泰“一生只爱农民,只见农民,不见人类”。他的道德探索是外向的、社会性的,而非指向个体灵魂那不可测的深渊。
二、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圣愚与疯子,托尔斯泰塑造的“正常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的人物不是圣愚就是疯子。木心认为《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其“白痴”特性是一种圣愚般的状态。他并非智力低下,而是因其如孩童般的纯粹与天真,无法适应和理解世俗社会的复杂规则。这种特质反而赋予他一种“魔性”,能像一面镜子,照出周围人物灵魂深处的虚伪、欲望与痛苦。陀氏笔下的人物,如《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卡拉马佐夫,都游走在疯狂的边缘,他们是思想的载体,是撕裂的灵魂,其存在的意义在于展现内在精神的极端状态。
托尔斯泰的人物无不是在道德困境中挣扎的“正常人”。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战争与和平》中的彼埃尔,尽管也经历痛苦的精神危机,但他们的痛苦更多源于道德实践与社会理想的冲突。列文思考农业改革、生命意义;彼埃尔寻求生活的目的、意义。他们的挣扎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或贵族都可能经历的。木心幽默地说:“读书要有品德,不要跳过列文……”正是因为列文的思考代表了托尔斯泰本人那条面向现实、寻求出路,但时常显得笨拙的“大道”。
三、“粗糙”激情与“完美”史诗的艺术风格
木心对二者艺术风格的点评极为精到,尤其是为陀氏的“粗糙”正名。
木心盛赞陀氏文笔的 “粗糙” 是一种“极高层次的美”。他将其比作“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光滑,便神韵尽失。这种“粗糙”不是技法不成熟,而是内在激情与思想风暴的外溢,是内容对形式的“冲破”。它造成了那种令人不适却又无法摆脱的“粘度”。余华说读陀氏作名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震撼感。在《罪与罚》中,大量神经质式的内心独白、急促的对话、混乱的场景转换,就像一个高烧般的圣徒彼得堡,这与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混乱而焦灼的内心世界相同。
木心认为托尔斯泰在叙事和描写上拥有“伟大”笔力,但在进行抽象哲学思辨时,却显得才能枯竭,甚至“蠢了”。托尔斯泰晚年试图建立一套自己的宗教道德哲学,并在作品中直接宣讲,如《复活》中大量的说教。木心认为,这种直白的说教破坏了艺术的美感,暴露了其“头脑不行”的一面。他的伟大,在于其史诗的“体量”与“画面感”;他的局限,在于其哲学思辨的“笨拙”与“直白”。
四、“自己的上帝”与“农民的上帝”的宗教观
这是木心比较二者最重要的区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上帝”。他笔下的
人物,如佐西马长老、阿廖沙,甚至伊万,都在寻找一个属于个人、经过内心痛苦挣扎而确认的上帝。这个上帝存在于心灵的深渊里,与怀疑、苦难、罪恶共生。木心认为,陀氏的上帝近乎一个艺术的、心灵的上帝,是个人精神探索的终极对象。
托尔斯泰的上帝,则更多是一种道德律令和公共理想。他剥离了东正教的神秘主义形式,试图提炼出一种朴素的、服务于道德生活的上帝观念,即“俄国农民的上帝”。这个上帝要求人们谦卑、劳动、禁欲、友爱。木心认为,托尔斯泰尤其是“把自己的伟大理解错了”,他试图成为人民的导师,却因此限制了自己思想的深度,未能触及陀氏那种纯粹的、个人的终极关怀。
木心有一个总结性的精妙比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重文学的‘深度’,托尔斯泰是重文学的‘广度’。……文学、艺术、哲学、人,硬要分,只能分‘向内’和‘向外’两种。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向内的,托尔斯泰是向外的。……耶稣有‘心’和‘衣’的两面。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耶稣的心,托尔斯泰是耶稣的衣服。”
陀思妥耶夫斯基代表耶稣的心,是内在的、神秘的、充满痛苦与狂喜的灵性世界,是信仰的本质与挣扎。
托尔斯泰代表耶稣的衣服:是外在的、道德的、实践的、具象化的宗教行为与社会理想。
两者共同构成了完整的“耶稣”形象。从木心读对两者比较中可以看到,文学的伟大可以有不同的面向。陀氏的深刻在于他无畏地勘探了人性的地狱与天堂,而托氏的伟岸在于他宏伟地描绘了人间的道路与疆域。作为读者,我们既可以在陀氏的“深渊”中审视灵魂,也在托氏的“大道”上漫步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