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站 监控室/总编室

没来过的人，永远不知道这间监控室有好大，永远想象不到这里的屏幕有好多，也永远想象不到这里的屏幕有好大，这里的屏幕就跟你的眼睛一样，全息照相一般，可自动调节焦距，大小，远近。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在这些屏幕里你可以看见的内容，都是你在其它任何人间电视台看不到的节目内容，因为那些电视台播出的内容仅仅属于这里的一丁点儿。

这里既有那些电视台的节目，也有所谓真正的真人秀，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所有的人间活动，无论战争还是和平，无论就餐还是就寝，无论洗漱还是排泄，全都可以从中真实地搜寻出来，填满你的眼睛。

暴力，色情，在这里，你都可以没有限度地看到，连最为人不耻的儿童色情都展现在里面，因为只要这世界有人这么做，就会被自动录影到这里来。

如果你愿意呆在这里，你就可以衣食无忧地一直观赏或者偷窥一切人间戏剧，正剧，闹剧，喜剧，悲剧，肥皂剧，情景剧，所有世间真实或虚拟的戏剧都在这里录影并存档。——除非你自己不愿再看了，否则，没有任何人阻止或筛选他认为你可以看的东西才给你看。

最让你感叹的是，你自己的一言一行，也同步直播在其中。

在这里，没有秘密，没有极限，你尽可以用一个观者的身份去选择你喜爱的节目内容来观看。无论你曾经多么迷恋情色乃至色情电影，到了这里，你最终都会厌倦，不会再沉溺其中。迟早，你都会从这里出走。因为你知道，电视里的东西永远不能取代你真实的生活，如果你一直在那里做一个电视迷，那么，你就永远只是一个电视迷，而不是其他任何身份，所以，你不可能一直坐在那里观看，看多了，你一定会离开，你要行动，要行走，要去了解和接触真实的人生。

这是人的天性使然，人必须要有精神的生活，也必须要有物质的生活；人必须要有灵魂的生活，也必须要有肉体的生活。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仅仅执著一端，永远不能走出来。如同吸毒的人一样，除了吸毒，他还必须吃饭，还必须应付其他的生活任务。无论毒品怎样紧紧抓住了他，他也不可能每时每秒只吸毒而不分心于其他的事；如同被下半身左右的男人一样，无论他脑中每天会发生多少次性幻想，终归还是有限的，他总会分心到其它事情上去，，诸如足球或者电脑游戏，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无须哲学家来演绎，也无须数学家来论证。

不过，我相信，只要你去过一次这间监控室，你就永远不会忘记了，需要的时候，你还会重返这里来选取你所需要的节目来观赏的。更可怕的是，你不会像斯诺登一样，完全泄露这里的秘密，因为，即使你想解密，想揭露，想反抗，这些行为和思想也同时被自动录影进去了。

你最终会发现，你的反抗是无效的，不如干脆去享受的好。这就好比一个悲惨的女子被一支胜利的军队强奸一样，反抗是完全无用的，喜欢也好，讨厌也好，只能被动地接受，自由意志在这里真正失去了效力。

最最重要的是，你将从此知道人生的真相：我们都是演员，我们都是角色，我们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分派成各种角色，我们以为我们会生老病死；其实，身体不过是一个演员的戏装，脱下肉身，离开这个剧组，我们还会去往新的身体，进入新的剧组，成为新的角色，继续新的节目。那些我们一直看重的人物和财产，不过都是剧情需要，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的，即使那是你的爹妈，都不是真的，最终都要解散。

就是这样，我们被分派到每一个剧组里去表演，担任不同的角色，戏完了，我们就走去下一个。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是主角，是男一号或女一号，可是，出了“自己”这部戏就不是了，一旦进入他者的“自己”戏里，我们就只是配角了。

因此，在监控室的这些屏幕中播出的这些戏剧中，我们可能是主角，可能是配角，可能是导演，可能是编剧，可能是摄影师、录音师甚至场记，也可能是投资人或制片人，还可能是观众，可以享受剧里剧外的一切美感和情绪体验。

——就因为知道了这间监控室或总编室的秘密，我从此爱上了演戏和看戏，也恨透了演戏和看戏，原来这一切既不是假的梦，也不是真的生，而仅仅是一出戏。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对一出戏你该怎么办？认真投入？敷衍了事？娱乐消遣？正经演绎？不知道啊，好像怎么都可以啊。

——正因为怎么都可以，我才无所适从，感觉无聊；当然，也从此爱上了剧情的丰富多变，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所在的这出戏，下面会怎样进行下去，没有人可以提前剧透给你，你只能盲目往前，跟随剧情发展。

最终，我还是决定走出去，从图书馆来到总编室，面对的还是虚拟空间，我需要继续走下去。我曾天真地认为，我有完全的自由意志，可以不受左右地决定自己的事，可以决定我未来的动向。可是，就在刹那间，我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表面上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决定继续前行，还是停滞在这里，其实，骨子里，我的一切只不过是被主人早已设置好了的程序。

我狂笑，我狂啸，我悲哀地窃笑，滑稽地自嘲：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我，只不过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生物机器；人，就是机器。无论多么精密、优雅、美丽，人，只不过是一部机器。所有的思想，不过是神经脉冲，是生物电波。人，是最高的人工智能而已。

一阵狂笑之后，我冷静下来：我，无论多么渺小卑微，无论多么身不由己，都已经不在意这些东西了，无论我的行动是自主意识还是命定程序，我都决定跟着我内心的感觉走下去。我需要走下去，跟着感觉走下去。我倒要看看，那无名的主人到底为我安排了怎样一个旅程来体验、感悟和享受。

就这样，我继续往前走去，身边的暗影渐渐消散，我似乎走出了身后的巨型建筑，来到了我曾经熟悉的城市生活里，我的正面是一个广场，往日里，我所见到的广场，无不是人流如织，而现在，这里，还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