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一场突如其来秋雨，将本来就不牢固的土坯房毁坏得摇摇欲坠，房子里，处处可见一圈圈一缕缕日光，晚上可以透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窟窿看天空，数星星，地上还参差地摆着高矮不一的瓷盆，瓦罐，塑料盆。一层秋雨一层凉。东北的秋后，那是真寒哪。地上还有一个堆满了尿布的大盆，表面已经被薄薄的冰层覆盖了，里面绿蓝红灰各色的尿布堆叠着。女人的手像极了透明的胡萝卜，一面搅着锅里腾着热气的玉米大碴粥，眼睛则在四处搜索着刚刚睡起来的孩子，大冬天的，小孩光着个小脚，跑下炕，绕过一个个盆，躲过一丝丝的细雨，蹲在大盆前，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了大盆，悄无声息地捣鼓起来。稀里呼噜把早饭倒进胃里，把狗食倒在冻了冰的隔夜食上后，骑上咔咔作响的自行车，孩子小小的身躯在后座上高低起伏着，左右摇晃着，女人的屁股也不时离开车座，身体一会左倾，一会右斜，身体的重心也在左右地调整着。三公里的路，把未满三岁的孩子送到托儿所，稍微调整呼吸，一路狂奔，去单位，果品公司。值得安慰的是，果品公司是国营单位，负责批发水果，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一箱一箱的新鲜水果，单位员工也可以获得一些福利，有冻梨可吃。把冻梨放进凉水里，等冻梨中的冰被拔出来，晶莹的冰包裹了冻梨后，用手剥开冰层，深棕的冻梨露出了柔软的身躯，咬一口，还有梨的味道。窗外深秋的朝霞透出一抹温情，女人这时才想起头发是不是凌乱，额头上是不是有泥水，衣服上是不是有油渍，偷偷低下头看看袜子是不是一样颜色……来不及了，后面开票的都等急了，嘟囔起来了，哪有在单位披头散发的，这还是上班吗？好在女人业务精湛，一会就开出好几张票，打发走了来开票。

    喘息的功夫，女人才有时间喝一杯水，无奈，水太烫，女人只得靠近杯子去吹，热气腾出来，在女人脸上留下了细密的水珠，透过水珠，不施粉黛的脸，清清爽爽的，水珠好像在脸上滑动着，好久也不渗进肌肤里，只是左右前后随着女人的一举一动摇晃着。这一切，女人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对桌的大姐看到了，摸摸自己的脸，发出轻轻的感叹，多年轻呀。画个妆就更好看了。是的呢，前几年，看到女人的照片，太像港台明星了。身旁的男人呢，像极了《庐山恋》里的男主角。当然，这一切都是孩子上初中以后得事情了。

    “太辛苦了，一个女人家家的，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其实，女人是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的，男人是她中专时候学校的老师，男人长得俊秀，就是家穷，父母又上了年纪，还好赶上了末班车，他自学了英语，在县城里当了老师，一月三十几块的工资。女人出身很好，八岁随在部队的父亲来到齐齐哈尔，家里人聊天经常会聊赫鲁晓夫等。家里排行老四，身后是一个妹妹。23岁结婚，一夜之间就陷入了贫穷，屋子是借的学校房子，好不容易解了燃眉之急，又遭遇一场秋雨。

    虽然在上班，女人的心早已飞到了盆器倾侧，有鼠作作索索的家，想到回家又是一场大战，女人年轻的脸庞略过一丝不一察觉的心酸。接连几天，女人都没有大动作。原来，女人在酝酿更大的事情。几天后，大姐拿来几个和水泥的大皮桶，二哥送来了几把沾满泥巴的铁锹，毛驴车拉来了砖头和土块，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木头椽子，泥瓦匠来了，女人像总设计师，一切在她的指挥下进行着，不两天，四四方方的地基就起了有三四十公分。女人坐在矮矮的墙上，内心溢满幸福。天黑了，女人发愁了，泥瓦匠们走了，留下了工具，四处散乱着，留下了待砌的墙。害怕夜里有人来偷工具，女人一人撕扯着帐篷，这头盖上了，那边又露出来了，在撕扯中，女人也在和自己较着劲。女人在夜色中哭了，绝望地哭了起来，哭声传了很远很远，骑着同样破自行车的男人，却怎么也听不到这绝望地哭声。他醉得几乎是自行车扛着他回来了。深夜，门口的狗吠了几声，声音粗重，声音里满是酣眠被打扰的烦躁，随后狗也睡去了。女人也在绝望痛哭之后，无力地睡着了，孩子脏兮兮的手，一遍一遍扒拉着仿佛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母亲，就像往常扒拉烂醉如泥的父亲一般，无知的孩子，无聊地横在母亲身旁，身上的花布棉经过无数次撕扯后，拱起一个个包，像极了满是泥泞土地上的大大小小的盆。父亲拼命地摇着门，门已经摇摇欲坠了，门缝很大，手伸进屋里自己就可以打开门。男人还是摇晃着门，不停责骂着……

    这是三十多年前女人生活的常态。三十年后，男人退休了，酒也常喝，也会喝醉，女人还像三十年前一样，找他回来，扶着，搀着，好言好语，第二天还会给他做好吃的，尽管男人还是恶习不改，宁可无肉不可无酒。甚至，男人有一次因为喝酒又摔坏了腿，又是默无声息，踩着小高跟鞋（女人怕别人说她矮），楼上楼下跑着办住院手续，和医生商量手术事宜，进行各种繁琐的检查。这几年，女人照顾老头，照顾儿子，照顾媳妇，照顾孙子，饭桌上常年三四个菜，四五个人吃完饭，往往杯盘狼藉。她总是先打发我们走，自己再收拾，一切停当还要出去散趟步。

    女人节俭但有品位。越老越有味道，身材娇小，神采奕奕，谁也不会想到生活的每一天面对的是什么。我禁不住好奇，得到的回答让人心生佩服。熬出来就好了。简单的话语，似曾相识。七年前，生产在即，她说，你熬过了生孩子这一关，就没有你熬不过去的关了。绝对是生活的大智慧。生活看似折磨了这个女人半辈子，到头来，还是生活和她握手言和了。这半生的经历像极了修行，注定是辛苦，获得的是定力和宁静。人不会因为痛苦而抱怨，不会因为痛苦而退缩，人只会迎着痛苦去和它一较高下。

    冬夜，吐鲁番没有雪，有的只是呼啸风声，我想起了老人的生活，突然对自己的生活也有了些许释然。我和学生们一起迎着最早的一缕朝阳，8点半，开始一天的学习。12点，在无尽的自责中，久久不能睡去。以前我曾问为什么腾飞班的老师就更辛苦呢？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拥有完整的周末？为什么我不能每个夜晚都陪在孩子身边？……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都在冬夜这条寂静的路上得到了回答。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苦难是修行，快乐是修心，走是修心，坐亦是修行，煮饭、洗碗、做家务，也是一种修行，真正的修行不是必须在庙里敲木鱼念经文，环境就是人生的道场，人生处处都是修行，生活中，工作中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