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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婆姨叫汉子换了个二十五瓦的大泡,满窑子便一下子雪亮起来,连俊孩黑黝黝的头发丝都数清了。往常,窑顶总是悬着个五瓦的小泡,孤孤单单,昏昏黄黄得裹着一团光晕,看得久了,能把人的眼迷糊住。
亮瓦瓦的灯光下,俊孩睡得真香。
婆姨和汉子眼珠子一动不动,就那样子定定的,呆呆得瞅着儿子。儿子头微微歪着,两只小手一只搭在婆姨的腿上,另一只搭在汉子的腿上。眼睛没有全闭,微微还留着一条缝。嘴巴也没有完全合拢,时不时就会漾出一股笑意。
婆姨和汉子最爱看儿子的睡相,看儿子睡相已经整整看了三年。
就这样子静着。
还是女人先开了口:你瞅孩子下巴处,那颗痣越发明显了。汉子就爬到孩子跟前,仔细瞅了起来。记得孩子刚进门时,那颗痣只有针尖般大,现在倒有米粒大了。黑色的,中间似乎还有一个毛眼,竖着一根细细的发丝。汉子说,痣随人长,大了。婆姨瞅了一眼窑掌贴着的伟人像,说,他老人家下巴有一颗痣,咱俊孩下巴也长着一颗痣,和他老人家长得一模一样。你说,咱俊孩日后是不是也是一个大福大贵之人?汉子显然不敢肯定。说,你是刘伯温?长着前后眼?能后观五百年?这种事可信可不信。婆姨就一脸的不悦。说,连上头盖办公大楼头儿都要请风水先生呢!什么时代了!汉子辩解道,你信就可信;你不信就不可信。婆姨正色道,我信。你看咱俊孩,天阔饱满,地颌方圆,大眼睛,高鼻梁,耳朵长长的。古书上不是说,两手过膝,两耳垂肩有帝王相吗?咱俊孩长大了肯定有福。
汉子平日忙,自然没有婆姨瞧孩子瞧得这般细。听婆姨这么一夸,便趁着雪亮的灯光细细浏览起儿子来。果真,熟睡中的儿子瓷碗一般,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耳朵是耳朵,白白净净,虎里虎气的。就是呢,就是嘴巴那儿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汉子瞅着孩子的嘴巴对婆姨说,等儿子做完手术,一准比现在还俊。没想汉子的一句话立马就撞上了婆姨的心病,婆姨立马就一脸的犯难。谁晓得他们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这手术到底能不能做好?平日里,压根俺就没觉得儿子那儿丑。别人瞅他上唇有一道缝,俺瞅俺俊孩嘴边开着一朵花。
汉子知道嘴说漏了,只得缄口。
俊孩的嘴是个豁嘴,上唇沟壑儿似得分作两半。
婆姨跳下炕,从柜子里拿出给儿子早就缝好的裹肚。红斜纹面,白绸子里,镶着两道黄色的金边。裹肚的中间还绣着两朵硕大的牡丹。俊孩小时有个毛病,就怕肚子凉。哪天肚脐眼离了裹肚,哪天小屁眼一准拉稀。小两口来的那天,男的显然没见过裹肚,便问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婆姨就告他这叫裹肚,裹在肚子上防凉。那人儿听了笑道,城里专售婴幼儿衣物的商铺,你要什么质地,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小背心都有,裹肚就不用了吧!婆姨一翻眼说,再高级的小背心能有俺这裹肚挨实?布贴肉,肉贴布,紧紧实实的,不露一丝缝隙?男的又解释说,人家那小背心里有高科技,冬暖夏凉,一个一千五哩!婆姨又一翻眼,什么高科技低科技,一万五也抓干!有的东西钱越多越伪劣。那男的听了噎气噎气的,这时儿同他相跟来的小女人递给他一个眼色。男的知道在这窑子里怎么辩怕也辩不过婆姨,再辩下去又怕人家变主意不撒手俊孩,只得顺坡骑驴,甘拜下风。一连串得是是是,对对对。
婆姨就一边瞅着儿子,一边叠着那些裹肚.。把那些起皱的地方抚平,把那些错出的边角兑齐。这样的裹肚,婆姨为儿子准备了六七个,红的绿的粉的,厚沓沓一摞,足够开个裹肚商铺了。一件件叠好了,齐齐整整包在一个花包袱里。
雪亮的灯光下,儿子的身子忽然扭动了一下。婆姨看了一眼马蹄表,鸡啄米的针头稳稳当当指着一点。这个时分,正是庄稼人酣睡的时刻。骡马息槽了,牛羊息圈了,鸡不在笼子里扑腾了,连狗在街门拐角处也打起了鼾声。正是夜半人静的时候,俊孩的小牛牛直竖竖挺了起来。婆姨知道儿子要撒尿了,见天,是婆姨一个人给俊孩接,汉子身乏得鼾声雷天。今晚汉子睡不着了,婆姨一掀开儿子盖的小被子,汉子便拿过尿盆,婆姨抱起儿子,搬开两条小腿,一股白色的液体便喷涌而出,溅得尿盆巴拉巴拉响。
每每儿子尿时,婆姨都要看看尿液的颜色,瞅瞅尿柱的远近,听听尿柱的声响。尿柱若像一条抛物线状飞得老远,响声嘹亮,呈白色,婆姨就放心;如若软塌塌的不成线,又黄,婆姨就心慌。孩子这几天上火了。
汉子轻声问道,没事吧。
婆姨说好。
俊孩呢,尿尿时依然在梦乡。三岁了,还尿床。婆姨每晚必须准时抱起儿子撒尿,要不就会在炕上流条小河。为这事,婆姨和汉子担心儿子出去会受气,着实和那小俩口交涉了一番。婆姨敞明观点:俺儿子尿床,可不能因为这事给俺孩难看。如果因为这事儿子受了气,俺不答应。婆姨就逼着小两口表态。男的笑笑说,俊孩是你的儿子,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因为孩子尿床我就舍得打骂儿子?婆姨说,你们城里人就知道耍嘴皮子,嘴说不是心话。那人就讪笑。说那能,那能呢!再说怕尿床多买几个尿不湿不就得了?婆姨连连摆手,说每天给孩子胯下箍着个紧箍咒,不透一丝风,把孩子那儿捂坏怎么办?小两口听了由不得想笑。说人家那是纳米材料,既透风又安全。婆姨摇头说不管什么米,就是不能给孩子箍那玩意!想不出好法儿,孩子不能走。这下子难住了小两口。小媳妇想了半晌才帮男人出了个主意。说不会专门雇个陪孩子睡觉的保姆,按时把尿不就行了?婆姨斜晲了小女人一眼,说你倒是有钱,怕孩子晚上尿床再专门雇个保姆?
婆姨和汉子将将六十出头,按理说胳膊腿都还没到僵硬的时候。汉子是个木匠。白日给人家打箱柜,架房梁,揽一点杂活,挣点零花钱。婆姨呢,主要任务就是抚养儿子,还侍弄着二亩责任田。种点谷子玉米小杂粮,间作一点瓜果蔬菜。日子不算高也不算低,家有家,外有外,村里人都说他们俩可以算峪西一个小康之家了。然而,婆姨和汉子有自己的苦衷,这苦衷压得他俩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五十拐弯了,两人膝下还没有孩子。不是婆姨不生养,年轻时,婆姨几乎是一年一个一年一个得赶热窝。可怀到几个月到医院一查,医生冷冰冰一句话:水胎!就断送了婆姨和汉子几十年的希望和憧憬。就这样一连怀了七八胎,两人也到医院查过,起先怀疑是婆姨的毛病,后来又怀疑是汉子的毛病,到底是谁的毛病医生都说不准。婆姨和汉子便到老庙山观音庙去跪拜。跪得久了,跪台上的接药纸上真的有了一些灰黄的土粒。婆姨和汉子便连连跪拜,然而服药几个月后,肚里依然怀得是一个水胎,婆姨含泪对汉子说,这注定是命!命!
俊孩睡觉不太老实。一忽儿头朝东,一忽儿头朝西;一忽儿脸朝上,一忽儿脸朝下,满炕搬磨磨。脸朝下的时候,一只小胳膊就压在胸腔下,汉子就小心翼翼把儿子的小胳膊抽出来,怕儿子憋着气难受。儿子小腿蹬掉了被子,汉子急忙给儿子盖上。当儿子的身子转到炕沿时,汉子的心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生怕儿子又一个翻身折下炕去,于是汉子又急忙把儿子搬回炕心心。搬回炕心心,儿子又睡香了。睡香的儿子嘴角又漾出一股笑,汉子的心就踏实了。其实,儿子一直就在梦乡里,只是小胳膊小腿不安生。
汉子今晚也异样了。一会儿攥攥儿子的小脚,一会儿摸摸儿子胖嘟嘟的两腮,还时不时低下头亲儿子一口。婆姨看着汉子的举动,眼睛就有点潮。这些事平时就是婆姨做,汉子说俺今晚要当一回妈,汉子说今晚他要实实在在当一回妈。
汉子就有点后悔,说平日怎就没想到多照顾照顾儿子?
秋来了,窑洞外的风呼沓呼沓有点不安生起来。院子里那个碾子,磨盘被风刮得吱扭吱扭乱叫。婆姨和汉子听着院子里的响动,觉得窑里今夜那个鸡啄米的钟表走得也有点怪,一晃半个钟头过去了,一晃半个钟头过去了,不是按部就班地走倒像是跳着跑。再过几个钟头,小俩口就开着车来接儿子了,儿子就要离开这个家了,俊孩就要到大医院做手术了。婆姨没做过手术,不知道做手术是怎回事。那几天婆姨见人就打听。人们就告她:做手术就是在人身上划刀子。婆姨就吓了一跳,说,在人身上划刀子,人能受得了?被打听的人就笑,说开刀的时候要打麻药。婆姨又问,打上麻药就不疼了?打上麻药人就跟死了一样,还疼?婆姨着慌了:那还能不能活回来?人们更加狂笑:活不回来谁还敢做手术?婆姨还是不太相信,不太放心。婆姨就跟小两口询问,问缝豁嘴的手术到底保险不保险?打麻药究竟疼不疼?多长时间才能醒来?小两口尽量耐心跟婆姨作解释,还一个劲地给婆姨打保票,说手术成功率保证百分之百,大娘你就一万个放心好了。缝一个豁嘴就跟孩子尿一泼那么容易,一支烟的功夫。听那人这么一说,婆姨倒更加有点狐疑了。缝一个豁嘴真的如同孩子尿一泼那般容易?缝个裹肚还得几天,缝个豁嘴一支烟的功夫就行了?该不是糊弄我老太婆吧?小两口一准看出了婆姨的神色,继续信誓旦旦地保证,等手术做完后,俊孩的上唇就缝合上了,俊孩就是一个正常人了,以后谁也不会再叫咱俊孩“豁嘴”了。
没提防从小两口嘴里闪出个“豁嘴”,婆姨马上瞪了小两口一眼。谁要一提“豁嘴”,婆姨就犯心病。这三年,为有人叫儿子“豁嘴”的事,婆姨没少跟那些人怄过气,拌过嘴,翻过脸。那一回,邻居胖婶一不小心从嘴里溜出“豁嘴”俩字,婆姨立马就跟胖婶干开了。婆姨老是老了,刀片子嘴一点也不显得钝。婆姨指着胖婶的脸,“二解放”一蹦三尺高:豁嘴怎啦?豁嘴怎啦?豁嘴也是父母衣体,碍你甚啦?那胖婶也不示弱:明明是三瓣儿兔嘴,不是“豁嘴”是什么?婆姨更不相让:你看俺孩是豁嘴,俺瞧俺孩是宝贝!亲圪蛋宝贝!胖婶嘴一撇,竟然伤到婆姨的痛处:一辈子不坐瓜,老了拾掇下个豁嘴,还臭美!还光彩!这下子大概把婆姨的老火点着了,当下便失去了理智,“哗”一下就揭开了胖婶的老底:别人豁嘴再不光彩,也不会在大白天去钻窑窑。钻窑窑指得是胖婶早些年勾引野汉子的事,峪西村家喻户晓,只不过不言明罢了。想不到婆姨为了堵别人叫儿子“豁嘴”的嘴,竟然无所顾忌地把胖婶的隐秘捅了出来。胖婶听了自然脸憋得通红,一时又辩不出什么理来,立马就像一只斗架的公鸡,扎煞着翅膀顶着殷红的冠子扑了过来,要不是村长在场吆喝住,还不知道要摊上什么大事。
这件事后,婆姨当下就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俊孩。并且当着众人的面约法三章:往后谁再叫俺孩“豁嘴”,看不撕烂她(他)的嘴!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婆姨和汉子扛着锄头准备到自家田里薅谷苗,走到镇卫生院附近的一个草滩时,忽然听到一阵悠悠细细的哭声。像一根崩断了的胡琴的琴弦,纤细,低沉。俩人驻足凝声,心底却踏踏踏跳个不停,循声觅踪,婆姨和汉子抖抖索索前行。在木马河石栏桥下,发现了一个外面印着“红富士”苹果的纸箱。哭声就是从箱子里面传出来的。婆姨听了许久,认定是一个孩子的哭声,但手却颤颤索索得不敢掀箱子的盖。婆姨向汉子使了个眼色,汉子定定神,才慢慢慢掀起箱子的一角。婆姨和汉子像瞅一坛金元宝似得不敢直视。箱子里一个新生的娃娃,穿一件绿底的有白色碎花的褂子,外面包着一个半新的花格子褥单。什么人狼心狗肺的!挨千刀的!能做下这等缺德事!婆姨随口便骂了起来。汉子说,这么个俊孩子故意丢掉,肯定有原因。汉子就掀开了包孩子的褥单。汉子睃了一眼,便对婆姨低声说,是个豁嘴。汉子的意思分明在征求婆姨的意见。婆姨斜睨了一眼汉子,跺跺脚斩钉截铁:就是只活猫俺也要,莫不说是个娃!豁嘴怕什么?没毛病人家能丢弃?咱俩一辈子的心病是什么?谢天谢地,还算平时积阴积德,观音娘娘给咱送子来了。于是婆姨倒头便拜,汉子跟着也拜。
三年了。
婆姨家的黄花公鸡打鸣了。喔喔喔,喔喔喔。窗棂也隐隐现出了鱼肚白。婆姨对汉子说,不对吧?天哪有五更呢?咱黄花是不是打错鸣了?汉子说,不会的。人家脑子里的钟摆比马蹄表还准。婆姨便扒着窗台瞅了瞅窗外,果然,远处的山,近处的林,院子里的那口井,井台上的辘轳,碾子,磨盘都影影绰绰显出了淡淡的轮廓。婆姨叹口气,翻来覆去仍然和汉子纠缠悬在心口的那些事。你说,那小两口是怎么知道咱收养了他的弃婴?汉子说人家有的是钱。听说城里光楼房就有四五处。有钱什么事办不成?况且人家又是县政协委员。慢说是一个小小的县,就是一个省,手臂都能够得着。婆姨问,县政协委员的官有多大?比县长还大?汉子说,不比县长大,也能给县里的头儿说上话。县里的头儿一发话,广播电视报纸全都得给人家找。婆姨说,不会是胖婶做得鬼吧?那天我揭了她的短,她一定怀恨在心。汉子摇头,说你不用胡乱猜疑了,若是胖婶,那胖婶怎不引着小两口来?偏偏是村长引着?婆姨一点汉子的额头,你呀,你呀,就是个糊涂虫,窝囊废,软柿子!胖婶她敢直截了当引着那人来?我呸呸呸唾她一脸!
那天,村长引着小两口进屋时,婆姨正站在灶台边洗碗。那男的许是三十刚出头,细皮嫩肉的,可惜早早就谢了顶,头上顶着个葵花盘,周边围着一圈稀稀拉拉的黄发。小媳妇至少小男人十岁。画眉画眼的,涂着红红的丹蔻,假眼睫毛都有寸把长。婆姨和汉子觉得诧异。村长平日很少来,准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村长一进门就介绍,说这是县政协委员,企业家王大斌。这是他媳妇宋小美。说着那男的便握住了汉子的手,还抽出一支带把儿的香烟递给他。婆姨连连给汉子使眼色,汉子便连连摆手。村长说,叔,不要不好意思。那人儿就笑。说烟酒不分家嘛!说着拿出个打火机巴巴两下,由不得汉子推让就点着了烟。
村长一眼就瞅准了睡在炕上的俊孩。村长说,你看俊孩多俊!名字没起差!小两口的目光随即便盯住了熟睡中的俊孩。小媳妇身子抖了一下,眼圈立马就潮了,从包内抽出一张卫生纸就擦。这一来,婆姨就开始警觉起来,马上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小媳妇总归是妇道人家,捏捏孩子的腿,说腿象小棒槌;摸摸孩子的手,说两只小手就像两个小皮球,眼还是双眼皮呢!说着看了男人一眼,说他爸也是双眼皮;男的又接着话茬说,鼻子有点小,跟你了。俩人就如此这般地唱和着。这一下子婆姨和汉子便更加得警觉起来,婆姨跪着爬上炕便护住了儿子。小媳妇看着看着愈发得情不由己,巴地就亲了一下俊孩的脸。俊孩醒了,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陌生人,“呼”一下就扑到婆姨的怀里。婆姨便一把抱起儿子,躲进里窑掌。那男的就笑,说大娘你不用害怕,我们不会抢走俊孩的。小媳妇叹息道,长得多快,都三岁了,说着又仔细瞧起俊孩的嘴巴来。这一来婆姨更加紧张了。孩子也哇哇哭叫起来。婆姨盯了一眼汉子,示意他挡在前面。村长笑笑说,咱也不用遮不用掩了,儿子是你两口子在草滩里捡的,蛮村人谁不知晓?村长指指那男的和小媳妇说,这就是俊孩的亲生父母。.婆姨听了立马一脸的愠怒。问小两口道,凭什么说俺俊孩就是你的亲生儿子?女的说,俺儿子身上有两个记号。一是下巴有颗痣。一是生下来就是个豁嘴。婆姨冷笑道,蛮天下下巴有痣长豁嘴的都是你儿子?村长显然是站在那人一边替人家说话的。村长说,婶,你要这么说就不对了。咱峪西村,就连上整个峪西镇下巴有痣,长豁嘴的有几个?你这不是明明胡搅蛮缠?况且,人家孩子就是在镇卫生院附近的草滩里丢失的嘛!婆姨听了就更火了:谁胡搅蛮缠?好端端天上就掉下个认儿子的,谁能信?村长你还说什么孩子是丢失的,可笑!丢失的孩子还会端端正正用褥单子裹着,放在一个纸箱内?那男的大概觉得理亏,认为村长不该这样讲,立即纠正道,是我们自己糊涂,嫌他是个豁嘴,放在纸箱内丢弃的。婆姨看了一眼那人,说你这句话还算老实。但婆姨说出口又后悔了,这不明显着就是承认俊孩是人家丢弃的儿子吗?于是,婆姨和汉子就把儿子护得更紧了,像是儿子立马就会被小两口夺过去似的。汉子闷了一句,三年前嫌孩子是个豁嘴,现在就不嫌了?婆姨白了汉子一眼,示意他闷得这一句也不妥。倒是一旁的小媳妇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大娘,大爷,说你们不用害怕,我们不会抢走孩子的。我们寻孩子寻了几个月,问了好多人,才寻到大娘家的。我们这次来是想把孩子带到北京,请个美国医生给孩子做做手术,缝缝豁嘴,等做完手术保证把孩子再送回来。婆姨还是不信,就拷问起小媳妇来。你们三年前是几月几号丢弃孩子的?小媳妇把着指头数了数,说是七月五号清晨四点。婆姨继续追问,丢在镇里的那个草滩?小媳妇说,木马河石栏桥倒数第二个草滩。孩子当时穿得什么衣服?因为天热,当时孩子只穿了件绿底有白色小碎花的褂子。外面包单子没有?包着个半新的红格子褥单。汉子加了一句,盛孩子的纸箱上写着什么?那人说,是一个盛“富士苹果”的箱子,我亲自抱进去的。
汉子和婆姨对视了一下,他们多么希望小两口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那婆姨刀片儿嘴立马就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叫狗日的出不了这窑子!但题全答对了。这就让他们有点为难了。难道俊孩真的是她们的弃婴?汉子又问,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舍得狠心丢弃了孩子?豁嘴也是一条命,豁嘴也是一个人呀!说得俩人当下红了脸。但汉子觉得又不该这样问。这一问不等于正式默认了儿子是她们的弃婴?村长显然是抓住了汉子话里的空隙和尾巴,说婶你就认了吧!叔不是认了吗?
婆姨剜了汉子一眼。
村长说,叔婶你们也不用装糊涂了,打着灯笼去哪寻这样的好事?一切费用由人家出,做完手术孩子还跟你们二老,人家还要让俊孩给你们养老送终呢!人家是县政协委员,说话能不算数,能不顾及影响?
要顾及影响,当初就不会把孩子扔到草滩里!那时候你们怎么就没想到以后给孩子做手术?现在才想起来了?谁是傻?说白了,一准是这三年你们连个豁嘴都有不了!这三年你们要再生个一男半女,肯定不会来认俺俊孩!婆姨说完就哭了,哭得呼天抢地得十分伤心。
汉子也跟着流泪。
小两口就傻呆呆立在那里。
事后,汉子无奈地跟婆姨说,看来是真的。
县政协委员看来是把这事儿托靠给了村长。村长便三番五次屁颠屁颠往婆姨窑子里跑。村长讲了好话千千万,婆姨就是不给一个明确答复。后来村长说了一句让婆姨剜心疼的话,才动了婆姨的心。村长说,孩子是个豁嘴,长大了还想不想给儿子找个婆娘?咱村是个穷村,莫说身上有缺陷,就是有胳膊有腿的好人,找个对象也难。东头六指三十多了找不下个对象,相相亲人家就是嫌六指,相相亲人家就是嫌六指。西头半耳妈生他时少了半个耳朵,找对象人家一提就是半耳,一提就是半耳。咱豁嘴不比六指和半耳明显?你们当大人的愿意叫儿子打一辈子光棍?村长似乎一下子点了汉子和婆姨的“穴”,一句话说得俩人傻了眼,半晌没吭一句。
看看婆姨和汉子不吭声了,村长便继续他的攻心战,说刚刚发丧的计孩你们都见了吧,人倒有眉有眼有胳膊有腿不缺陷,可一辈子还是没成个家。出殡时你们都见了吧,没个穿白大褂的正孝子,零零落落几个远方侄儿男女跟在棺材后头,哭也是假哭,没泪。人活一辈图个啥?不就图个开门留后,养老送终吗?
一席话当即就剜在了老两口的痛处。计孩出殡时的一幕又闪现在眼前。捶心,绞痛。计孩的灵棺进了幕穴后,按照当地的风俗,儿子和媳妇必须亲自进幕打扫,以表示晚辈的最后一丝孝心。主丧事是个外村人,不了解计孩的底细,连喊了三声儿子和媳妇扫墓没人答应。旁边村里的一个人才通攒说,计孩没儿,这道程序就免了吧!免是免了,可不知在多少没儿女的心里留下惋惜的刀痕。说看看没后的下场!
这事自然也在婆姨和汉子身上重重抽了一鞭。
村长到底是村长,算是号准了婆姨和汉子的脉,一席话就击中了婆姨和汉子的要害。俩人好一阵沉默,村长又说,人家这也不是抢你的孩子来啦,人家这是给你儿子治病来啦。缝好豁嘴,立马会把孩子送回来的。婆姨的口气软和了许多:真的还会把俺俊孩再送回来?村长说,人家那么有名声还会说假话?还是汉子先动了心,悄悄捅了一下婆姨,说那就依了村长吧。婆姨无奈,但还是没有明确表态。
守着儿子坐了一宿的婆姨和汉子依然没有一丝睡意。天大白了,俊孩还没醒,俩人也不忍心把孩子叫醒。就叫孩子在炕上多睡会儿吧。明晚,就不知道睡到那里了。
婆姨心乱如麻。天越亮,心越糟。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这手术到底能不能做好?葛针挂一下还疼,这刀子在嘴上划来划去的能不疼?汉子插嘴道,人家不是说,打上麻药人就跟死了似得没了知觉,不会疼的。谁知,婆姨听了汉子的话脸唰地白了。汉子才后悔话不该这般说,连忙改口道,听说麻劲很大,四,五个钟头才能醒过来。婆姨问,会醒过来吗?汉子说,这也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医院能不负这个责任?沉寂了一会,婆姨又问,你说,缝好了就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了?汉子说,那人不是说,美国人的技术独一无二,手术后保证不留一丝痕迹。婆姨听了就微微笑道,你也替人家辩解了。呜呜,婆姨突然哭了。汉子这下子慌了手脚。话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太阳怕是拴不住了。太阳在东山“呼沓”一下就冒顶了。婆姨的问题显然还没有问完,有个问题最现实也最关键:做完手术还会不会把孩子再送回来?该不会哄人吧?汉子只得继续解释,说,那小两口不是多次给咱打保票,村长不是多次说人家也算县里一个有名望的人,说话能不算数?婆姨还是不放心,说,当干部也有说话不算数的,有名望的人说话都能算数?汉子显得有点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婆姨的问题。说浅了,解不了婆姨的心病;说深了,又怕婆姨伤心。
果然,婆姨即刻就生出了一种冲动。和汉子悄悄商议道,要不,咱们打退堂鼓吧!我看这事总归是有点玄。该不是人家想要回儿子给咱下得套子吧?咱们要死活不应承,哪他们也没啥法子。再不然,咱们就把孩子藏起来,让他满世界去找,这总不犯法吧?汉子叹口气。汉子理解婆姨的心思。汉子犹豫了片刻才说,若孩子日后真的因为是个豁嘴找不下婆娘,哪咱们不也后悔一辈子?
婆姨不言声了,心病怕是又堵了婆姨的嘴。隔会,婆姨壮壮胆说,哪咱们自己就不会找个医院给孩子做做手术?汉子叹口气:你说那得花多少钱?卖了咱这两眼窑怕也做不起。况且,县里的医院谁敢保证能做好?不留一丝痕迹?
婆姨又不言声了。左一道栅栏,右一道樊篱,把婆姨圈了起来。大概汉子为了安慰婆姨,想了个法子说,我倒有个主意,手术让人家做,还得保证孩子做完手术回咱家。婆姨急迫地催道,你快说说看。汉子说,现在不是时兴签合同吗?咱是不是也跟他签个合同,立个字据,让小两口按个手模脚印,日后狗日若不认账,咱就拿上合同到法院告他。婆姨想了想,好长时间才呼出一口气。说,也罢,这也算没办法的办法。但婆姨瞬间又变了主意,叹口气,说,算了吧,不要因为这事弄得两家成了仇人,我看那小媳妇也怪可怜的,想儿都快想疯了。
吃早饭时辰,窑洞外的山路上就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嘟嘟嘟嘟嘟嘟勾魂似得叫个不停。汉子说人家来了。婆姨说,你先出去招呼人家吧,我随后就来。
汉子就出去了。婆姨就在窑子里摇晃还在揉眼睛的儿子,泪蛋蛋早吧嗒吧嗒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