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曾给张修宽先生写信一封,烧到他的坟前。
张老师:
请允许我沿用一直以来的称呼。这也是乡亲们永远的敬重,对你。
你在阎湾、李子沟教书,从来你的教绩总是最好。大山之间,磁河边上,你一把戒尺,引书声喊醒南山。缘此,那里的人们会一直念叨你。
我想问你,你为何辞了教职,到了省里的越调剧团?又是怎样的遭际,你回来又重拿书本,到磁涧学校讲起了《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又是怎样的原因,你又告别讲台,回我小村,扶植那小小孩童,成立了娃娃剧团?
你是民师,我知道你几乎是尽义务,但好歹是工作,你知道后来的民师都转正,拿了和城里工作人一样的待遇去。难道你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的当口,没有权衡过你行为的利害吗?你的举动,可是会影响到你的儿女,甚至更远的后代的。
盼你明示。
你的学生: 程远河
2007年11月27日
不知道张老师在那边的境况,十年青山,一丘黄土,竟无半点消息。今夜相逢,他从青布长衫里掏出信封与我,忽忽又杳杳了。
远河:
我在乡间教书,原本想一辈子粉笔生涯。你那时小,可能不知道我的出身。我成分重,虽然桃李春风,但门前总飘秋叶,霜雪扫除不尽。我望青山隐隐,云层重重,觉得难道一辈子小道斜阳,就此托身南山吗?
我不敢说我的愤懑。但心里,不服。
三十八年前,解禁。西赵洼的赵光会有了去省城的机会,但他领人是外行。我知道了消息,别人也荐我随他去。我带领那一帮人众,风雪颠簸,千里传音,诸葛亮“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的段子,大河南北和塞外朔方都传唱不绝了。
但终是旗倒人散,我归故里。乡人到家,拿五十斤白面请我。我到乡里学校去。我们认识那天,我讲送别诗,你听到了岑参的荒漠春风梨花开……
那时我有五个儿女。我长年在外,农活无计,草淹庄稼,家人生活无继。我的学生获奖,我的课程叫好,我的孩子挨饿,我的四壁皆空。
你们村的乡亲们找到了我,你三伯、四伯、六伯,你广西伯、你父亲,说让我到你们村里教戏去。他们只想让我业余的点拨,来复兴申洼村百年前先辈唱戏威震四方的荣光。
我却是不会一心二用。我全身心投到你的申洼去。你在你《村戏》里有过提及,我不赘言。我感动的是,当我的儿女们嗷嗷待哺时,是你们村的乡亲用粮食装满了我的大缸,每年的稼穑收种总是对我优先。除了你们,我没有感到上下谁对我哪怕多一眼的驻望。
我一生感激申洼村的民众。和你同龄的那些学戏的孩子是我教书教戏生涯里最灵性的一群。我没有想到他们所到尽好评,掌声回响山河间,飞扬的雪花里台下打伞看戏成了绝响。你们感恩我,我更感恩你们。
你曾给我说过让改红和红琴的走出,那人事关联可不是村里戏台,上下轻松。你亲自给他们说过该志向远大,走出才有长途。但小村小地的出身,乡里风俗的局限,家人的淡漠和生活所迫,他们又哪里能跳出命运之手,怎能不再沦为常人?这,恐怕不是一两代人的遗憾了。
至于我,无愧。我脚随心走,一生一直奔了我的热爱去。国家的编剧队伍里不会有我的名字,家乡之外没有人知道张修宽是个导演,更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二胡几不让人。你说的家族后代,在我全然不顾,人各有命,谁能给谁安排呢?
我在这边很好。教过你的老师好多都过来了,这边从来鬼丁兴旺,再不是那边的寂寞荒村了。只是,我已不知道我是谁。
你的同乡:张修宽
2017年腊月于张洼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