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火车,总是带着困倦与焦躁的气息,它于远方鸣笛,车轮亲吻铁轨的沉重的碾压声一寸寸传过来,带着迫不及待的灼热,于是站台上等待的人脸上冰霜融化成温水,氤氲开细蒙蒙的水汽。灯光戳破黑暗,于是我看到慢悠悠漂浮的被染成金色的尘埃,每个人都神情疲惫,眼神却是雀跃的,迫切和期待偷偷溜出来,是最焦急的温柔。
现在是12点45,还有10个小时35分钟,我会来到你的城市,我会去见你。
我还记得你对你出生的那座城市的描述,回忆里蜷缩在墙角的那只胖胖的苍老的橘猫,你家门口亭亭玉立的有你小腿般粗细的白玉兰,细瘦的黝黑的葡萄藤上起起伏伏的鲜嫩绿叶,河岸前挺直耸立的一排垂柳,若是逢秋便将枯叶纷纷扬扬洒向河中,只留下干瘪的柳枝在风中瑟瑟发抖。在你的城市,雨雪皆是珍贵,春夏秋冬四季轮转,雨也从丝线化为串珠,起先撩拨着这片干渴的土地,然后再洋洋洒洒给个痛快。秋季冷雨将夏的尘埃冲洗殆尽,冬季则换成如同天上扯絮般的雪,记得你说的时候我有不屑,有不耐,当时尚且年幼,不知思乡苦,不知你说着说着流泪是为何,总觉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像是桃花,在你脑海中烂漫成紫粉的晚霞,带着春日明媚的甜,又掺着可思不可及的淡苦。
我如同春日抽条的柳枝,葡萄藤上的嫩叶迅速长大,像水蜜桃味的罐头,像蜜蜂酿出的一口新蜜,带着初长成的甜腻,而你却越来越老,你像被岁月抽干了水分,迅速的干瘪,整个人终日颓然的躺在摇椅上,摇椅吱吱呀呀,你的手边放着杯温热的清茶。茶色转成混浊的暗黄,氤氲着的热气的茶汤也渐凉,你也渐渐睡了过去。
你被葬在你心心念念的小城,而我没去看你。家人瞒着我,因为我的高考,也因为你的意愿,我错过了与你最后一次相处,炙铁般的太阳失了绕在身边紫色青色晚霞,昏沉沉的坠落下去,被海平面淹没,我的痛苦扼住我的喉咙,眼泪蒙蒙却哭不出声,整个天空失了太阳的影,黑云层层砸过来,月亮的光像面具下的一只眼,没有细碎的晶亮的星星,偌大的夜幕,只有它一个。
我选择在你的生日去看你,大学这边的天很冷,湿冷从衣服的缺口处溜进去直直渗进骨髓,没有你说的北方冬天有的如同撕扯棉絮般的大雪,这里的水是沉寂的,但还在流动,没有结冰,我想起你描述的那座小城的冬天,你和好友在冻的坚硬的冰层上滑冰,你们堆雪人,打雪仗,不用担心生活疾苦,整个冬天的雪和冰都是属于你们的,那时的你们也是鲜嫩的如同水蜜桃,你的小城的一撇一捺也是年轻青涩的样子。
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我看不到橘猫,看不到葡萄藤,甚至连垂柳的影子都找不到,我看到拔地而起的居民楼,像是动物的犄角,穿破血肉,带着新鲜的血迹,我看到你回忆里的残骸,那些鲜活着的,被你如数家珍的事物哀嚎着倒在轰隆隆作响的机器身下,他们被残忍的同这片土地割裂,我闻到空气中干燥的尘土气味,和被撕毁的被打碎的尸体的血腥味。
被重建的洋洋得意,被撕毁的只剩断壁残垣。
我来到了你的城市,它是陌生的,新鲜的,带着未拔净的倒刺与荆棘,倒刺下是老一辈人失去从前记忆的细小伤口,荆棘是我已经不在人世的爷爷,怕是已经找不到如何回家的路。这座城如同你的生命,像露水一样,等不到天明。
我来到你的城市,却找不到你过往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