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瑶——”
听到喊声,我瞅了眼表,刚十二点半,李亦然吃午饭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拿起书就往外跑。
“瑶瑶,饭做好了,吃了饭再走!”不等奶奶走出厨房,我已经跑出了家门。
我和李亦然都是走读生,我们所读的中学离家只有二三百米,快到教室时,我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我问李亦然:“你吃午饭了吗?”
“吃了。”她说。
“真吃了?”我又问。
“真的!”她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
哼,我才不信她的话,她现在已经不需要长个了,就算没吃饭也不饿,况且她还有零花钱。想到还要再饿五六个小时才能吃上东西,我有点后悔这么早来学校了。
那些住宿生陆续提着饭盆走回教室,饭盆的碰撞声加重了我的饥饿感,我忍不住咽着口水往后门张望,盘算着要不要现在跑回家吃个饭。
这时,一声“姐夫”闯进我的耳朵,习惯了方言,听到这娇嗔的普通话,牙齿一阵酸麻。“姐夫”这两字不停地在耳朵里回放,我知道这是杨悦的声音,寻声望去,杨悦和隔壁一班的宋晨铭单独坐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聊着什么。我顿时心跳加速,忍不住替杨悦感到羞耻。
当然啦,杨悦和我们这群只会说方言的女孩不太一样。她的胸很大却从不掩饰,而且我猜她肯定还穿着成年女人才穿的那种带钢圈的胸衣。葛倩认为她开放,而我嗅到的只有罪恶、羞耻和危险。
她是杨婷的堂妹,叫宋晨铭姐夫时毫不避讳,难道她不知道这样做会把杨婷置之险地吗,我真为杨婷有这样的堂妹而感到气愤。
杨婷是我心里很重要的人,我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哼,我才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一起玩总是很开心,只是她太受欢迎了,所以我每次都需要等到她看见我,有时候需要等很久,不过我确信,每个学期结束前我肯定能等来她,那时候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了,当然了,随着学期的结束,我也会迎来下一轮等待。但是,小升初的到来,把我和杨婷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的游戏规则打破了,中学我们没分到一个班,这意味着她以后可能再也看不见我了,我沮丧极了,一整个暑假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做家务,甚至还常常乱发脾气。所以,当知道杨悦是杨婷的堂妹时,我承认有一点嫉妒她。我常常幻想,要是连接我和杨婷的不是友谊,而是血缘,那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就永远都不会断了。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竖起耳朵听后门角落里那两个人对话,但教室里乱哄哄的,只能听到些只言片语,然而就在这些只言片语中,我发现宋晨铭和杨悦聊天时用的竟然是普通话,天呐,那可是杨悦的语言,显然宋晨铭并不排斥杨悦喊他“姐夫”,不然他干嘛不制止或结束对话呢。
杨婷和宋晨铭是隔壁(一)班的,他俩的座位挨着,路过他们班时,经常看到他们一起打闹——想到这些,我不禁有些害怕了,难道我在十三岁不敢触碰的禁忌,杨婷敢?
不久,我又从葛倩口中听到杨婷与宋晨铭早恋的八卦。我没有勇气跑到杨婷面前确认真假,早恋是禁忌,与早恋相关的话题也都是禁忌,我问不出口,但若不问,就等于默认了确有此事。
老师讲的关于早恋的悲剧不停地在我脑中上演,我为杨婷担忧着——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那些故事讲的都是坏学生,但是杨婷和宋晨铭不是坏学生啊,他们是学校的尖子生,上个月的考试成绩还贴在外面的走廊里,杨婷年级第一,宋晨铭年级第二,对呀,他们是好学生,好学生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老师肯定不会让悲剧发生在好学生身上的。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相信了初一夏天听到的杨婷和宋晨铭早恋的八卦,不过宋晨铭算不算好学生呢?我也开始有了别的看法——初二下学期的一天我在家吃完中午饭看了一小会儿电视剧,好吧,我看的忘了时间,跑到学校时已经上课了,最尴尬的是我跑进了隔壁(一)班的教室,瞬间引来(一)班同学们的一阵哄堂大笑,前门口的笑声尤其夸张,我朝那个方向看去,杨婷先出现在了我的视野,我没敢看清她的表情,转身从后门跑了。不过,我确定那个夸张的笑声来自宋晨铭。
升初三时,学校对这届六个班的学生重新分了班,原一、二、三班的学生,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后,不打算继续升学的被分入(一)班,打算继续升学的学生被分入(二)班;原四、五、六班依照相同的规则分成(三)班和(四)班。
重分后的(一)班和(三)班的学生,一年后就会步入社会,能否继续读高中,看的不只是成绩,而是学生家长经过多方面的权衡后所做的决定。他们中有些学生的成绩挺好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向爸妈再争取一下。我以为只要在爸妈面前哭闹一场爸妈就一定会妥协,我还以为继续读书才是更好的选择。所以,相对于他们,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尽管成绩差的一塌糊涂,但爸妈依然希望我能继续读高中,甚至大学。其实,我也想让自己的成绩像杨婷一样优秀,想让爸妈也为我感到骄傲。
无论如何,重新分班后,我和杨婷又在同一个班了,我们俩之前的游戏又可以继续了。
学校开始对(二)班和(四)班进行封闭式教学。开学那天,我仗着离校近,在家拖到吃完晚饭才去学校。两个班共三间女生宿舍,排成一排,两边分别是各自的班级宿舍,中间是两个班的混合宿舍。由于我到的太晚,就只剩混合宿舍靠窗的上铺还有两个挨着的空铺,我瞧了瞧空铺周围床铺的学生,没有熟识的,于是有些失落地将被褥随意扔上空铺。这时,杨婷抱着被褥从通铺的另一头跑来,她把被褥往空铺一丢,张牙舞爪地朝着我扮狮子,我开心的笑了。她总说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扮狮子吓唬她,可我不记得了。
我早知道,游戏一旦开始,杨婷就一定会看到我的,只是没有料到这次竟会这么早,我们之间立刻恢复了好朋友的默契。
学生们差不多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住进这间容纳了二十多人的宿舍。那天晚上,我感到自己被窥视,同时也被动的窥视着别人,宿舍里充满了这种别扭的感觉。熄灯之后,两个女老师过来催促大家赶快上床睡觉,或许就是那一刻,借着从窗帘缝隙洒进来的微光,所有人默默地达成了一个共识——既然未来大家要在这间宿舍一起生活一年,那不如此刻就一起撕掉这令人不适的羞耻感吧。
我和杨婷换上了睡衣,手拉着手,躺在床上,小声聊起了小时候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多数都是她讲,我听,讲到好玩的地方,我们就捂嘴笑上一会儿,就像小时候藏在雨伞下讲故事,也是她讲,我听,那些从她口中讲出来的故事似乎十分有趣,我们经常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宿舍渐渐安静下来,蛐蛐的叫声和着沉沉的呼吸声,共同演奏成一首夏日夜曲。杨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断断续续——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他们把小猴子逼到了女厕所,我们以为小猴子会躲在女厕所哭,谁知道……她躲在厕所……蹦跳着……和外面那伙学生们吵……后来……后来……”
我拉着杨婷的手晃了晃,杨婷迷迷糊糊地继续讲:“小猴子………吵架,后……来……”
“小猴子躲在女厕所和外边欺负她的学生们吵架,我们为了看热闹,也和小猴子一起待在厕所,直到上课铃响,厕所离教室有些远,等我们三个跑到教室时,其他同学已经把听写本拿出来了,老师看着我们仨,幸灾乐祸地说,’正好!你们三个不用回座位了,就在黑板上写吧!’。从那天起,小猴子就开始跟着我们,只要我们稍微表现得不想带她玩,她就开始蹦跳,像只小猴子,所以我们私下里才叫她小猴子。后来……”
我扭过头看杨婷,她已经睡熟了,我以前还幻想过我们是邻居,在夏日的傍晚,就像这样,一起手拉手跑到房顶上纳凉,采树叶,或是躺着看星星。所以,我今晚能和杨婷待在一起很开心,比我表现出来的还要开心。
小猴子的故事差不多讲完了,在小猴子担心我们会甩掉她时,那个学期也接近了尾声。
小猴子其实挺可怜的,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经常有同学欺负她,追着她喊“没妈的孩子!”我和杨婷虽然没有像那群坏孩子一样欺负她,却也没有为此同情过小猴子,之所以那天和小猴子一起呆在厕所,是因为我们以为小猴子会哭,我俩其实只是为了看热闹。
第二天,新班排座位,同学们站在教室外面排队,我拉着杨婷忐忑地排在她后面——我想和她同桌,但又不知道她的想法,我还担心老师会让我往队伍后面站,因为我的个子已经高出杨婷半个头了。
新教室的桌椅似乎不够,老师在教室门口数了两遍,然后又叫两个高个男生搬来一张桌子,只是搬来的桌子却迟迟没放进教室,因为教室里面的桌椅已经挤的很满了,有同学提议放在前门口靠墙的位置,那个位置几乎和讲桌平行,老师有些犹豫,这时杨婷忽然举手说道:“李老师,我和郑佳瑶申请坐那里”。老师没有反对,只是不太放心地叮嘱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你俩坐在这里必须得好好学习”。
听到老师说可以,我和杨婷激动地抱在一起,欢快地跳起来。
上午的课一结束,同学们便纷纷向食堂冲去,我和杨婷都是慢性子,等我们俩拿着饭盆晃悠到食堂时,打饭的窗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于是我们干脆转身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大圈,才回到食堂打饭。
我们端着打好的饭,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回宿舍吃,而是在教室门前的杨树阴里选了块地儿吃起来。我觉得杨婷也很开心,她应该也很享受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吧,我这样想着,吃着饭的嘴角已经扬上了天,以至于没发现正在向我们靠近的喊声:“石虎!石虎!石虎!……”,一群吃完饭回来的男生,一边敲打着饭盆,一边喊着,把我和杨婷围了起来。忽然被这群讨厌的男生搅了吃饭的兴致,心里很不痛快。
我还没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冲着我们喊石虎的名字时,郑小意看着正在吃饭的我们,一脸坏笑的把“虎”去掉了,其他人瞬间领会,于是喊声变成了:“石,石,石,屎,屎,屎……”,他们越喊越起劲,眼睛放着光,张着大嘴,像一群怪物。
这群怪物的喊声中隐约还掺杂着求饶,我知道那个求饶的男生就是石虎,我很生气,既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喊石虎,也不想知道石虎为什么求饶。
紧接着,杨婷跑了,我不小心瞥见她眼底的亮光,石虎追了上去,我希望杨婷跑回了宿舍,男生不允许靠近女生宿舍,诅咒石虎被石头绊倒。
那群怪物还在笑,是捉弄人得逞后那种得意的笑。我收起饭盆,站起身,扫视着这群怪物——宋晨铭的喊声最大,笑声也最大,可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杨悦叫的那声姐夫还在我耳边回响,我打量着宋晨铭,寻不到一丝线索,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使出最大的力气吼道:“郑小意、沈卫星、宋睿轩、周晖,我警告你们,以后不许欺负杨婷!”(我只认识他们四个,剩下几个是刚从(一)班和(三)班合进来的。)吼完之后,我便转身往宿舍走去,身后传来一阵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声。
宿舍没有看到杨婷,教室里也没有她,好像我也没有那么急于找到她……我发现我只想和杨婷玩小时候的游戏,只想我们永远停留在小的时候。杨婷出现时,脸上带着我熟悉的笑,我松了口气。
我把宋晨铭和石虎抛在脑后,贪婪地享受着和杨婷在一起的时光——我们抓蚂蚱养,坐在杨树下讲故事,趴在地上玩蚂蚁,捡树叶玩……其他十五六岁的女孩不玩这些,这都是我和杨婷小时候没玩够的游戏。
杨婷长着一张娃娃脸,两个小酒窝,特别可爱,小时候我脑袋里想的全是这张脸,还时常用食指按自己的脸蛋,试图按出她的那对酒窝。在我眼中,她就像星星一样闪耀,我不知道在宋晨铭和石虎的眼中杨婷是否也如这般的耀眼。如果我是一个男生,我想我一定会娶她,我们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快乐下去,当我这样想时,我会莫名其妙地不敢看她。
我沉浸在这段时光里,任性得把它当成是对自己童年的补偿,想被锁在里面永远不出来。然而我开始焦虑起来,因为我的生理期到了。前面两次都是在手忙脚乱中度过的。第一次是在一年前,体育老师已经给大家上过生理课,所以我并没有怀疑自己得绝症。第二次是在上个月,和上一次间隔了一年,中间妈妈带我看过一次大夫,假如我知道不来例假意味着什么,那我肯定要每日为自己担忧了。上个月那次,我梦见自己的房间里多了个中年男人,身材中等偏胖,头发油腻,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张脸上一定坑坑洼洼甚至还反着光,房间的门被上了锁,梦中我隐约知道这是家人蓄谋已久的安排,虽然不清楚新婚夫妇洞房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会被玷污。早上醒来时,我被吓坏了,被褥上到处都是经血,像是那个梦留下来的痕迹,丑陋无比,妈妈不停地埋怨,我有种深深的罪恶感。这次是第三次,黎明前我忽然醒来,感觉肚子涨疼,起身小心检查被褥,拿了卫生用品,捏着脚出了宿舍,天还没亮,校园里一个人也看不到,厕所在操场边上,我走的很快,不敢回头。例假代表着羞耻和罪恶,我不想让它出现在我和杨婷的世界里。然而,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还是撞见了杨婷,看见了她匆忙背到身后的手。
初三第一次月考,杨婷考砸了。自习课上各科老师轮流找她谈话,我想象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老师肯定认为是我拖了杨婷后腿,肯定会提出让她换座位的,我越想越无地自容。所以,杨婷一回到教室,抢在她开口前,我先提出了让她换座位的建议:“杨婷,沈晴的同桌转学了,要不你搬过去吧!我们这,位置不好,看不清黑板!”
杨婷是因为看不清黑板,才导致杨婷的成绩下降,我给自己找好了台阶。沈晴那个位置很好,周边也都是好学生,而且空座位后边坐的是宋晨铭,我隐约觉得如果让杨婷从我、宋晨铭、石虎中间选一个,她肯定选宋晨铭。
杨婷认真地听完了我的建议,略显尴尬地说:“我能看清黑板!”
但她知道我看不清黑板后,说服我搬了过去,可是——我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看清黑板啊,我本来就是班里垫底的,老师们也不在乎我能不能看清黑板,我的成绩根本配不上那么好的位置。我想把这些告诉杨婷,然而看着她把我的书搬到那个空座位时,我竟然还有一点说不出的解脱感,不知杨婷是否也和我一样。
从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个座位是我从杨婷那里偷来的。
沈晴是我邻居,是我妈口中的别人家小孩,她有礼貌,会做家务,写字漂亮,尤其学习成绩也非常优秀,长着一双有灵气的大眼睛,小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她看,但我保证在这之前我们俩从没说过话,可自从成做了沈晴的同桌,我便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我俩一直都是无话不谈的好邻居。她送我一个浅蓝色的本子,鼓励我写日记,我像被施了魔法,竟真的开始把无聊的日子变成文字,写进那个本子里。
沈晴的热情迅速把我拉入了新环境,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床铺也搬进了班级宿舍,独留杨婷继续在混合宿舍,与此同时,杨婷在我心里更重了,我把对杨婷的内疚写在沈晴送我的浅蓝色本子上。
我想宋晨铭和杨婷之间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我和杨婷一样,或许只是出了一点小状况而已,爱怎么会有期限,感情又怎么会变,尽管我看不懂他的言行。因为杨婷的缘故,我想主动和宋晨铭拉近关系——我翻出物理书,挑了一道最难的思考题,回头向宋晨铭请教,宋晨铭看了眼题目,瞅了瞅我,三两句便把我打发了,我不服气,重新把那道题研究了一番,再次转身问他,他皱起眉,眼睛眉毛一起往鼻子的方向挤,像个小老头,他接过书,重新读了遍题,似乎很认真地讲了起来,我也装模作样地点着头,似乎很认真地在听……忽然,我发现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懂,反正不管听没听懂,我都不想继续听了。
初秋的一天正午,阳光刚好,无风,我打了饭,慢悠悠地端着饭盆向宿舍走,感受着四季的更替变幻,临近宿舍,看见一群男生站在女生宿舍边上起哄,他们朝宿舍方向大喊:“江萌,江萌,江萌……”
江萌是四班一个长相甜美、性格活泼的女生,她此时正端着脸盆站在混合宿舍门口,进退不是,脸红到了耳朵根。
越这样,那群男生也越亢奋,他们一边喊一边往前使劲推着宋晨铭,而宋晨铭竟若无其事地也跟着一起起哄……真是不知羞耻!
“让开!”我冲这群人使劲喊道。
宋晨铭在我心中的形象彻底垮了,也许那个形象本就不是真的,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能配得上杨婷的人。
我蛮横地从他们中间穿过,径直走向杨婷,杨婷看着我笑,她笑我也笑,我俩开心地一起吃饭。
我和沈晴前排坐的是宋睿轩和周晖,宋睿轩爱笑,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微微下弯,嘴巴向耳朵的方向咧开,看上去像狐狸,不过很招人喜欢,他是宋晨铭的堂兄,尽管很少见他们有交集,可我依然能从那很少的交集中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血脉亲情。周晖是我们班的班长,尽管他个子很小,好像也没管过什么事,但他确实是班长。他俩经常因为一些老师没讲清楚的细枝末节的问题争论不休,但无论俩人课间吵得多厉害,只要上课铃声一响,笑开了的脸立马就收紧了,哪怕下节课只是自习。班上的同学大多都像宋睿轩和周晖一样努力着。
自习课很安静,我拿出沈晴送我的浅蓝色日记本,记下触动我的那些瞬间,有时候是画下来。
这段时间我在模仿王橙画画,王橙是宋晨铭同桌,他像受过专业绘画训练一般,尤其是人物素描,有一天他答应送我一张,我很期待……只是画还没等来,他就换了座位,我怕他忘了,赶紧追上去要。
“没有!”王橙回复我。
“你天天画怎么会没有呢?”我不甘心。
“我说没有就没有。”他说话时,眼睛都不看我。
“可是你之前已经答应给我了啊,能不能挑一张你不喜欢的送我。”我越说越没有底气。
“你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我凭什么送你?只要是我画的,就没有我不喜欢的,有也不给你!”
王橙口中的“厚脸皮”,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转身走回自己座位,假装不经意地擦去眼泪——以前没有人说过我脸皮厚,我忽然意识到,像刚才那样追着人要东西,确实挺厚脸皮的。
“郑佳瑶,你怎么啦?”宋晨铭走到我跟前,轻声问,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很柔和,就像我奶奶平时哄我时的样子,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哎呀,这是怎么啦?不就是一幅画嘛,我去给你要。”说着他就往王橙新座位的方向去了,但我觉得他只是找王橙他们玩去了,毕竟他也不是我朋友,而且王橙今天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
不一会儿,宋晨铭真拿了王橙画的一副人肖像画回来,我“开心”地接过画,随意夹在了那个浅蓝色本子里。
宋晨铭坐回他自己的座位,我转身面向他,他从桌兜里掏出本书要读。
“谢谢!”我说。
他笑了笑,表情柔和,不像我平时见到的样子,猜他现在心情应该不错,于是指了指他手里的书,问:
“你在看什么?”
我知道同学们私下会传阅着一些故事书,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
“《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一边说,一边给我看封皮。
“好看吗?”我问。
“你想看?”
我看不看都行,我从来不主动看任何书。
“好不好看别人说得怎么算,自己看去!”他随意地合上书,丟给我。
我只是随口一问,我还从没完整地读过一本书,也没有想读的意思。
“我不着急,等你看完,我再看!”我真没有想读的意思。
“我已经看了七八遍了,你拿去看吧!”宋晨铭说。
“七八遍?!还真是个怪人!”我心想,“就连最好看的电视剧我也不曾看过第三遍,难道这书中还真的有黄金屋,有颜如玉?”
我拿起宋晨铭丟来的书,害怕被看穿什么似的,漫无目的地望向远方。
王橙搬走后,一个瘦高个的男生搬了过来,他叫葛立军,学习很努力,成绩却怎么也上不去,我老取笑他——还不如把时间用来玩呢,他心态好,从不跟我计较,每次玩笑过后,仍继续卖力地学。
杨婷也换了座位,门口的那张桌子被撤掉了。她的新座位,位置很好,我想她的成绩一定能很快恢复。这样想,我的内疚也少了一些。
沈晴擅长交际,无论她去哪都会拉上我一起,她鼓励我,我拥护她,我模仿她说话的语气,模仿她的用词遣句,模仿她的神情,模仿她写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能是因为食堂的大包子太好吃,食堂打饭的奶奶是我家的邻居,知道我爱吃包子,每次食堂蒸包子都给我留三个,最开始还是杨婷我俩吃,后来就变成我一个人吃了……所以,当冬天悄悄来临时,我的体重也不知不觉涨了上来。
教室外面杨树叶掉的满地都是,我和杨婷小时候特别喜欢在这个季节踩杨树叶玩,我们在树叶堆儿里蹦跳,听脚底树叶碎裂时发出的“咔咔”声。天越来越凉了,我没带厚衣,这天还刮起了风,我冻的实在扛不住了,于是找老师请假,回家拿衣服。妈妈刚好不在家,我把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竟没有找一件还能套上的冬衣,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镜中发胖的自己,又原样返回了学校。
尽管当天下午我妈就给我送来了衣服,可我还是冻感冒了,接着,我妈又送了一趟感冒药来,叮嘱我记得吃,我从来不当回事,妈妈一走,我就随手把药丢在了课桌上。晚饭回来,我和沈晴、周晖说说笑笑,一切照旧。忽然,宋睿轩小心翼翼地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我课桌上,然后拿起桌上的药,取出合适的剂量递给我……我,感动地接过药,原来朋友间也可以像亲人那样互相照顾,我以为这个世上除了我妈不会再有人为我做这些事了,毕竟除了我妈还有谁会比我更在乎我的身体呢。我把宋睿轩对我的好记在心里,决定也对他好,并把这份友谊珍藏起来,渴望它能够长久。
第一场冬雪如约而至,小时候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被同学们嘲笑穿得像狗熊,那会儿,奶奶怕我冻着,总给我做很厚很厚的棉袄,再稍大一点,我就不穿了,大概到小学四年级,我就开始冻手,年年冻,五个手指头肿得鼓鼓的,风一吹就会裂出很多条口子,不等口子结痂,手稍一活动就会再次裂开,化脓,妈妈总拔些麦苗回来,煮了,给我烫手。
校园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体育课上,老师来了兴致,竟组织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打起了雪仗,雪花在空中四处飞溅,模糊了双眼,眼前的同学们看上去有些不真实,大家肆意地嬉闹玩耍,似乎又回到了什么也不懂的年龄。忽然,我感觉自己中了埋伏,雪球,不,是大雪块儿,纷纷砸向我的后脖颈,砸得耳朵嗡嗡直响,我费了好大劲才从操场逃出来,快跑回教室时,我看见宋晨铭蜷坐在窗台上,安静地望着窗外。
入冬前,学校已经把破洞的窗户一一换过,门口也挂上了厚厚的门帘,教室里生了火,所以就算没烧暖气,教室里面也没那么冷。有些同学还会自己想一些取暖办法,比如,在输液瓶里灌热水暖手,宋睿轩每天都会带这样一个暖手瓶来教室,我和沈晴见了就抢。
有一天沈晴突然就不跟我抢了,她笑嘻嘻地转身,不急不慢地对宋晨铭说:
“晨铭,你说宋睿轩坏不坏,每天都让我和瑶瑶一起抢,每次又都让瑶瑶抢到,这也太明显了。”
有吗?我当沈晴开玩笑,开心地抱着刚抢来的暖手瓶听热闹。
除了宋晨铭哈哈笑了几声,没有人说话,我抬头去看宋睿轩,刚好看到他转回身去了。
宋睿轩肯定也听到了沈晴的话,他为什么不解释一下?
暖手瓶和以往一样暖,但我想还给宋睿轩了,可是,我忽然察觉,这个冬天我的手没有冻,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了,还什么呢?这种感觉很不好。最后,我也只是决定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晖便总是有意回避沈晴,我很不解,难道他忽然觉得沈晴身上的某些特点让他无法忍受?很快,宋睿轩、周晖和郑小意、宋亚纹换了座位。我有些不舍。
宋亚纹的性格偏内向,不爱与人交流,郑小意则刚好相反,他有点过于活泼了,而且我很少见他学习,很快自习课原有的安静先从我和郑小意这儿打破了。
几次月考下来,杨婷的成绩依然没有好转,我每次看见她和别人打闹,总觉得哪里错了,那个同别人打闹的人应该是我啊,而我从现在这个座位所收获的种种都应该是属于杨婷的。
有一次月考我的化学只考了30分,宋睿轩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便拿来我的试卷一道题一道题地给我讲了起来,开始时我很排斥,因为我觉得长时间地配合他听讲,再装摸做样地点点头,时不时地问上几个为什么,一定会非常累,但我错了,他讲的每一道题我都听懂了,是真懂了,这简直是个奇迹,我很佩服宋睿轩。后来,宋睿轩就承担起了监督我学习的任务。我觉得自己被一个很优秀的人拽着往前走,尽管被拽得不是很舒服,但依然担心绳子不够结实。
一天午休,宋睿轩坐在了我同桌沈晴的座位上,沈晴回到教室看到葛立军的座位空着,于是就近坐在了葛立军那里,教室里很安静。直到宋晨铭和郑小意聊着闲天晃悠回教室,宋睿轩才离开。
宋晨铭见到眼前的场景异常兴奋。我猜他屁股都还没沾到凳子,上半身就趴上课桌,嘻哈地伸长脖子凑到前排喊我“嫂子”。
不等我有所反应,宋晨铭已顾自大笑起来,笑声及其夸张、讨厌。接着,他又把头凑上前,肆无忌惮地说:“我哥和你,我和沈晴!”。
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太容易叫人误解了,沈晴坐在宋晨铭旁低头看书。
“不是杨婷吗?”,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反问他。
这时教室传来一阵呼救声,只见郑小意上蹿下跳地在前面跑,杨婷在后面使劲追,忽然郑小意拐了个弯,跳到宋晨铭身后,口中喊着:
“救命啊——铭哥,快救我!”
杨婷没再跟着追来,但她手中的书却跟着郑小意一起飞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在宋晨铭头上,宋晨铭立刻沉下脸说:
“闹够了没有?”,但他的声音里却听不出愤怒和责怪,像长辈和小孩说话的口吻。
“小意,回你的座位去。”宋晨铭接着说。
“啊,好疼,铭哥,你的头流血了!”郑小意假惺惺地说。
“赶快滚!”
“知道了!知道了!”,郑小意俯身捡起地上的眼镜,小心翼翼地放在宋晨铭的课桌上,说,“哥,给,碎了一半,还能将就着戴!”,说完便一个箭步跑没影了。
杨婷扔来的书掉在了宋晨铭凳子底下,我厚着脸皮把书够出来,给杨婷送去,她用右手支着下巴朝我笑,和刚才扔书时判若两人。
“怎么回事?”我小声问她。
她伸手拉我坐下,笑嘻嘻地瞅着我。
“刚才,怎么回事呀?”我又凑近她,小声问了一遍。
“瑶瑶,你长的真好看!”杨婷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刚才你把宋晨铭的头都砸破了。”
“真破了?”
“差点就砸到眼睛上了!”我添油加醋道。
“哈哈哈——哈哈哈——”,杨婷忽然笑的很大声。以前我俩一起笑,声音很小,只够彼此听得到,那时候,我听得懂她的笑。
“杨婷,到底怎么了?”我有些着急了。
“郑佳瑶,你占哪边的?如果不是他们天天追着喊我大脸妹,我能向他们扔书吗?”说完,杨婷便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理我了。
可是,杨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自己的样貌了?这个世界似乎是有一套衡量漂亮的标准,什么大眼睛、双眼皮、柳叶眉、瓜子脸、高鼻梁、樱桃小嘴……,但我觉得漂不漂亮并不是那样来衡量的,我妈觉得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杨婷妈妈一定也认为杨婷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但我并没有樱桃小嘴,杨婷也没有瓜子脸。反正,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只有长成杨婷那样才能算得上漂亮。
“他们只是开玩笑,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我凑到她耳边说,“杨婷,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最漂亮,最最最最最闪耀的,你在我眼中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哈哈——郑佳瑶,你这是,在向我表白吗?”杨婷又笑着转回头,“哈哈哈——你放心,我早不介意了!”
“不在意你扔什么书?”
“扔完就不介意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嘱咐杨婷好好学习,之后便回了自己座位。沈晴还没回来。我忍不住向后瞥了一眼,宋晨铭真的把那个碎了一个镜片的眼镜架在了鼻子上,一只手拿纸捂着伤口,另一只手拿着笔在卷子上写写画画。沈晴坐在宋晨铭旁边,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不过,宋晨铭究竟有没有移情别恋,又恋了谁,恋了几个,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杨婷又考回了年级第一,从此稳居榜首,我替她开心。
冬去春来,教室的后黑板开始中考倒计时——距离中考100天。老师们口中“中考”两个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班里渐渐分化出了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更加努力备考,另一个极端彻底放弃考学。
我被宋睿轩使劲拽着才侥幸没有放弃,但他已经拽得很费劲了,我的成绩还在原地踏步。为了更好地激励我,宋睿轩给我定了一个目标——本地重点高中,他把学校名字贴在我桌子最显眼的地方,但他一走,我就用书盖住。
有一天宋晨铭问我:“瑶瑶,你考不上高中了干什么?”
“我……我爸爸妈妈……应该会想这个问题!”我支支吾吾的回答。在那之前我很少去想明天的事情,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宋晨铭问的事情可能也不全是我爸妈的。
“去工厂打工?结婚生孩子?”宋晨铭像是在问我,又像在告诉我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无论是打工还是结婚生孩子,我都不敢想,那是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很害怕,于是死死抓住宋睿轩这棵救命草,更加配合地完成他布置给我的每一项任务。
我在完成任务的间隙,不知不觉已看完两遍《麦田的守望者》了,这简直是个奇迹。期间,宋晨铭向我要过两次,但我还不想还给他。我说不上来这本书好不好,我喜欢主人公对他家人的叙述,尤其是偷偷溜回家看他妹妹老菲比,还有带菲比去游乐场玩。但是主人公说话很不文明,这些不文明的话怎么能出现在书中呢?然而又隐约觉得这样说话真带劲,我甚至偷偷地模仿主人公说话,不是真说,而是写在了沈晴送我的本子里。不想还书,是因为宋睿轩布置的任务太枯燥了,周围的人都卯足了劲备考,我也只能靠这本书来调节调节。
直到,沈晴有一天和我说宋晨铭不理她了,我才发现原来时间不只有快慢,还有宽窄。它可以快到没有感知,窄到只剩下课堂、任务和《麦田的守望者》。
“怎么会呢?会不会是你自己想多了,快中考了,他可能只是忙着复习……”
“不是,他不理我了!”沈晴打断我,语气坚定。
为什么?先是周晖,现在又一个宋晨铭。难道沈晴身上真有什么让他们难以忍受的地方?
“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他?”我说。
沈晴低头拨弄着手中的笔帽,没有回答,我当她默认了。忽然,我不想只是问问了,我想在毕业前说服宋晨铭和沈晴重归于好。后来,宋晨铭跟我说,他从没刻意地不去理谁。
林青开始频繁和我换座位,她和沈晴都是(三)班合进来的,关系很好好。有一天晚自习,坐在我位置上的林青转身对坐在她位置上的我说:“郑佳瑶,我跟你换一下座位。”见我没有回答,她又解释道:“以后我就坐在你这儿,你以后坐在我那儿。”林青的话说得那么轻松,有那么一刹那,我对自己的不舍深感羞愧。我的目光承载着满满的留恋穿过宋晨铭的课桌,落在沈晴身上,她坐的好端正,都不回头看我一眼,林青怎么会没和沈晴商量呢?可那是杨婷给我的座位。
“郑佳瑶?”林青叫我。
“好啊!”我脱口而出。
新同桌叫林越娜,样子机灵可爱,她的综合素质很强,或许是这个缘故?我对她有种莫名的敬畏感。以前上体育课我一般都是找个阴凉闲坐着听葛倩聊八卦,但自从与林越娜做了同桌,我就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训练,她会告诉我一些训练技巧,每次熬到下课,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次我都发誓以后再也不练了,然而真到了下节体育课,我就又鬼使神差地跟她走了。
“郑佳瑶,我们可以交换日记吗?”林越娜问。
日记还能交换?想到我也可以看她的,也算公平,于是就答应了。然而,在打开她日记本的那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她的日记可以和别人交换看了,厚厚一本记录的全是她的学习心得,历史事件分析,某本书的读后感……
我觉得林越娜好调皮,难道日记本不应该是写自己隐私的吗?我想到自己日记本上的胡写乱画,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天哪,我还模仿《麦田的守望者》主人公的说话方式写了一篇老师布置的作文。
也有可能是我们对日记的定义不同,她看到我的日记本没准和我看到他的日记本时一样惊讶,我安慰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俩就急匆忙换回了日记本。
林越娜从不语人是非,她与班里的每个同学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为人和善又俏皮可爱。她也是班里唯一一个参与到历史、政治、新闻等话题讨论的女生,并且她的发言毫不逊色于沈卫星、江浩、宋晨铭……这些男生,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聊这些比上课还要枯燥的事,但却觉得她很厉害。
我越来越难以完成宋睿轩布置的任务,在放弃的边缘挣扎,同样挣扎的,还有宋睿轩。有一天,他在检查我练习册时,沉默了好久,我开始变得焦虑起来,脑袋里不停地重复“放弃吧!”,我想把这个声音传达给宋睿轩,但他沉默着走开了,没有讲错题,没有布置新任务,只是拿走了我的练习册。
如果宋睿轩把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他自己的学习上,那他现在有没有可能已经追上宋晨铭了呢?
算了,就这样了,我这也算努力过了吧!考学可没那么容易!这时我听到身后叽叽喳喳的声音,是葛倩她们在讲武侠小说,我立刻被她们吸引了过去,她们讲的太棒了,眉毛、眼睛和手随剧情起起伏伏,真是绘声绘色,我沉浸在她们的故事里。忽然,一只大手把我拉了出来,一直拉到教室外面,我尴尬地用力挣脱。
“郑佳瑶,你自己得清楚,我们要提高的是你的成绩,光我一个人努力没用。”宋睿轩激动地把练习册丢到我手里。
“我又没让你努力,是你非要逼着我学习,我就喜欢考最后一名!”说完,我便转身回了教室,把练习册丟在桌子上,可偏偏练习册就把刚刚宋睿轩批改的那一页展开给我看——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解题思路。
于是我跑出了教室,在校园里溜达,小路两侧栽种着我喜欢的杨树,它们高大挺拔,枝叶交错,我伸手滑过树干,有点糙,有点凉。路过操场时,看见几个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体育生,我混在他们中间,试图逃出校园,被看门大爷拦了回来。在被拦下的那一瞬间,我忽然萌生一种迫切想要回家的冲动,于是,调转方向,向操场跑去,操场的围墙很矮,我搬了几个砖头垫在脚下,从墙头翻出去,跑回了家。
爸妈还没回家,弟弟在街上跑着玩,奶奶正在水池边洗菜,我“哇”的一声扑到了她的怀里,奶奶以为我在学校受委屈了,不停地问我怎么了,我只管哭,哭累了,然后站起身,跟奶奶嘱咐道:“奶奶,我没事,没人欺负我,我得赶紧走了,不然被我爸看到我偷跑回来,非揍我一顿不可!”
我从原路返回,当翻上操场的墙时,忽然脚底滑了一下,我伸手去扶墙,却被墙上砌的碎玻璃渣扎得满手是伤,右膝盖也摁在玻璃渣上,跳进来时,又没站稳,跪在了地上,一阵钻心地疼。
我拐着腿走到操场的路灯下,等待疼痛慢慢褪去,偌大的操场空荡荡的,我想起了林越娜教我的短跑提速技巧,膝盖又是一阵疼。林越娜是如何知道那么多技巧的?她的日记本上还记着那么多学习技巧,如果我也掌握了那些方法……没用,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自己投入到枯燥的学习中。
回教室的路上我碰见了李亦然,她刚在家吃完晚饭回来,对了,她申请了三餐回家吃饭,当时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留恋食堂的大包子便拒绝了她。
“瑶瑶,你的腿怎么了?”李亦然问。
她看见我很开心,递给我俩桔子,见我没接,干脆把桔子塞进了我的口袋。
“我刚才摔了一脚,好疼,走不动路了,你背我回教室吧!”
“想得美!自己走!”
李亦然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我一瘸一拐的样子,又返回来拉我,一副恨铁不成钢样子,口中还念叨着,“郑佳瑶,我怎么就没见过你这么娇气的人呢!”
“李亦然,你慢点!疼——疼——”李亦然才不管我的哀嚎,硬生生把我拖进了教室,“腿!我的腿!好疼——李亦然,蠢货,放手!”
“别骂了,别骂了,我才懒得管你呢!”
“哼!”腿疼得不想理她。
“哎?郑佳瑶,这都几点了你还没吃饭?”李亦然指着我课桌上的饭盆问。
我的饭盆不是在宿舍吗?忽然,我连假装开心都不愿意了。
“郑佳瑶?”
“赶紧走吧你!”我拿起桌上的练习册向李亦然扔去。
李亦然也不生气,她接住了我的练习册,放回我课桌上,练习册又自己打开到宋睿轩写满密密麻麻字的那一页,忽然那些字动了起来,它们爬上了我的桌子,又爬上了我的饭盆,还不够,它们又慢慢得向我靠近,爬上了我的肩膀、胳膊、手……直到爬满全身,我觉得很恐怖,立马合上练习册,丢进了桌兜里面。
我拿出沈晴送我的浅蓝色日记本,在本子上画了一棵树,这棵树一半儿长在光里,一半儿长在阴凉里,光里的那半儿,有人悉心照顾,定期浇水,所以它长得又高又大,就像我喜欢的那些杨树,而阴凉里的那半儿,长的歪歪扭扭没有规则,谁也不喜欢它,可是没人知道这棵树是喜阴耐旱的。我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掉出来了,林越娜看见我擦泪,关心地问:“瑶瑶,怎么啦?”
她的声音很轻,带一丝她所特有的俏皮,很好听。
“没事!”我说。
“真没事?”她笑着问,那笑容很干净,透过她的眼睛我能感受到她的真诚。
“就是……我学不会……也学不下去……不想学了。”我说。
“要不要我帮你?”
“你真的愿意帮我?”
“当然是真的!”林越娜说得那么肯定,给我一种不太真实的希望。
“嗯——你真好!”
宋晨铭不知道什么时候晃悠到了我俩中间。
“瑶瑶,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他说。
“什么?”冷不丁地被这样明目张胆的恭维,我有点不自在。
“你说话声音真的很好听!”宋晨铭重复道。
“你瞎说!”
“我说的是真的,娜娜可以作证,对吧!娜娜!”
林越娜忽然被点名,显得有些错愕,宋晨铭接着说,“娜娜,你说她说话声音是不是很好听?”
“嗯!”林越娜尴尬地笑了笑。
手上的疼已经缓解了不少,但膝盖的疼越来越难以忍受,晚自习下课,林青搬着她的书向我走来,她要换回座位,我忍着膝盖的疼,拒绝了她。
“不行,必须得换回来,我想越娜了,那本来就是我的座位啊!”
我挣扎着起身想离开,结果右腿膝盖又碰到桌子腿儿上,我疼得嗷嗷叫!
“郑佳瑶,我可没碰你!”林青说。
“你要想换自己换吧!”我说完便扶着桌子单腿一步一步往前蹦,好不容易蹦到门口,看见门口的台阶,想到宿舍门口的台阶更多,想到距离厕所那么远……
“瑶瑶,用不用扶你?”听到声音,我才知道宋晨铭跟在后面,我还在犹豫,谁料他已经俯下身撩起了我的右裤腿,周围那么多学生,我尴尬极了。
血已经干了,从膝盖流下来,染红了白色的袜子。“走吧,去医务室看看!”他说着便背起我向医务室走去——我这么胖,他那么瘦,医务处那么远。
医务室的大夫给我处理了伤口,手上的伤口多但比较浅,膝盖的伤口不大却很深,大夫担心有碎玻璃留在了肉里,让尽快去校外医院检查。
我坐在医务室里等家长来接,期间宋晨铭也一直待在医务室里陪着我,我觉得他这个人好像也没那么坏,除了花心一点儿。爸爸难得没有先骂我,而是先关心了我的腿伤,然后便带我去了镇上的医院。
“那个男生是谁?”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爸爸非常严肃的问我,我立即了提高警惕。
“哪个男生?”
“你送桔子的那个。”
“哦,他叫宋晨铭,是我同学。”
爸爸沉默了片刻,又问:“为什么送他桔子?”
“为了感谢他把我送到医务室。”我如实回答。
“以后注意,不要和男同学单独待在一起!”
“知道了!”
再次回到学校已是一周以后,林青果然把座位换了回去。沈晴的笑容化解了我的尴尬,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她鼓励我,我拥护她”的那些日子。
为了躲开宋睿轩,我向班主任申请了三餐回家吃,李亦然很开心。
一天中午,我和李亦然约好一起去买雪糕,我回座位拿钱时,看到一个又胖又壮的体育生双手按住宋晨铭的肩膀,从他身旁跳了过去,那个体育生叫郑飞,是学校有名的痞子,我毫无意识地、死死地盯着郑飞。
“哎呀——郑飞你干嘛?”宋晨铭淡然地说,他没有抬头,手中的笔还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接着,我从郑飞脸上捕捉到一丝孩童般地笑容,稍纵即逝。我松了口气,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便看见郑飞收起笑容的脸突然转向我,骂道:“看什么看,小贱人!”。
我立即收回目光。“小贱人”的确很难听,但在我看来远不及王橙的“厚脸皮”。我准备不予理会,赶紧离开。
“郑飞,你把嘴巴放干净点!”这时,宋睿轩忽然从他座位上起身走过来。
郑飞一听急了,挥起拳头就要去打宋睿轩,被宋晨铭拦了下来,但宋晨铭只是拉住了郑飞的人,却没能堵住郑飞的嘴,接着更难听的话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我就说这个小娘们儿怎么了,贱人、婊子、荡妇……”
宋睿轩上去一拳打在郑飞的嘴角,这下谁也拦不住郑飞了,两个人迅速扭打到一起,周围的桌子被撞的东倒西歪,桌子上的书掉的满地都是,混在一起,好多同学上来拉架,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俩人被拉来之后,宋睿轩低头走回了他的座位。宋睿轩是因为我才打架的,我理应跑过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需不需要去医务室,但宋睿轩越是对我好,我的压力越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宋睿轩。
不知何时,宋晨铭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去哄哄我哥!”。
“你自己怎么不去?”我心想。但他提醒的对,我应该去。望了眼几步之外宋睿轩的背影,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什么,于是,我拿出要去奔赴战场的勇气,走过去,坐在周晖位子上,宋睿轩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感觉自己对宋睿轩的亏欠又增加了几分。我尝试着去安慰他,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一股让人透不过气地压抑感席卷而来,最后我还是当了逃兵。
我去小卖部买了袋雪糕回来,老远看见班主任在教室里面溜达,回到教室,绕到宋睿轩旁,悄悄把雪糕递给他。那袋雪糕是我花光了所有零花钱,挑得小铺最贵的,本来是为了减轻对宋睿轩的愧疚,没想到班主任反常地在教室里待了二十多分钟,雪糕全化啦,我向宋睿轩望去,却不小心看到他低头吃化掉的雪糕,我的内疚没减,反倒更重了。我很烦恼,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我发现一旦开始假装,一切都变得容易了,我也能和宋睿轩按照以前的方式继续相处了。
因为回家吃饭的缘故,我大部分课余时间都和李亦然混在一起,我们在家吃完午饭和晚饭返校后,都会去操场上走走。有时候是我俩,有时候宋黎会跟我们一起,宋黎是李亦然的好朋友,但有宋黎在的时候,我会很不自在,因为我觉得宋黎老看我,评头论足地那种看。
有一天,我们刚走进操场,听到远处有人在喊我,那人正是坐在操场另一头双杠上的宋晨铭。我喊不出来,本来想和他摆摆手,可那天宋黎也在,我看了看远处的宋晨铭,祈祷他别再瞎喊了。
不一会儿,葛宏伟也加入了我们,他平时和李亦然、宋黎走的比较近,我们四个边走边聊,其实大多时候都是我听他们三个聊,我记不清当时是怎么回事了,似乎我想参与到他们的谈话,然后我说了句什么,葛宏伟忽然就拍了下我屁股,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样不妥,反而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行为,我觉得这很可怕,假如真是如此,那他也一定像刚才那样拍过李亦然、宋黎的屁股,难道她们能够忍受被一位异性同学拍自己的屁股?可是为什么她们还和他走那么近呢?还是说她们觉得被一位异性同学拍自己的屁股本就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
我不再说话了,也放弃了之前想融入李亦然的朋友圈的想法。当我们走近双杠那边时,宋晨铭又喊了起来了,“瑶瑶——”,他朝着我招手,“过来呀!”我趁机离开了李亦然他们,宋晨铭见我过来,似乎很意外,但他只是哈哈哈地笑了几声,然后撒娇地说:“瑶瑶,我也想吃雪糕。”
我把雪糕递给他,他咬了好大一口,嘴巴都倒腾不开了。
“为了感谢你请我吃雪糕,我给你读故事听,怎么样。”他说完,自己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笑什么,便走到另外的双杠旁,坐在地上继续吃我的雪糕,他笑完便开始读了起来。
“你坐那么远能听的见吗?”
其实听见听不见并不重要,这个距离让我感觉更安全一些。
回教室的路上,宋晨铭问我:“你什么时候还我书?”他说的是我之前借的那本《麦田的守望者》,我还没想好,我们约好了,下午吃完饭再来读。
下午我们换到了操场的主席台下的台阶上,我坐最下边,他坐最上边。
“轮到你读了。”说完他便把书扔给我,双手撑头惬意地趟在主席台上。我捡起书,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遇到不认识的字,读不出来的词、句子,就跳过去,他有时候察觉到了,就“哈哈哈”笑上两声。
后来,不知为什么,每次都轮到我读,宋晨铭要么是闭眼躺着,要么就坐着吃零食。我还不想还他书,所以他让我读,我就读。
自从轮到我读之后,读的书自然也就由我来保管了,然后,我的上课时间就变成了看书时间,除了班主任的课,其他老师都不管。我也开始不按顺序读了,只把那些我喜欢的片段读给宋晨铭,他似乎不在意,有人给他读,他就挺开心,不管什么内容。
那段时间我看了很多书,有《飘》、《老人与海》、《围城》、《平凡的世界》、《茶花女》、《欧也妮·葛朗台》、《百年孤独》、《镜花缘》……宋晨铭负责借书,碰到喜欢的故事我就反复地读,碰到不喜欢的我就囫囵吞枣地读,他从来不劝我学习,甚至经常帮我打掩护,这样一来,我们倒也相处的不错,甚至经常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聊天气、美食、喜好……我有时候也会突然问他:“既然没有刻意不理谁,那不如主动和沈晴打个招呼?”
他会反问我:“你为什么想要我和沈晴和好呢?”。
“因为那时候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很快乐!”
“那你现在不快乐吗?”
“现在当然也快乐!但是不一样,人多了更快乐。”
“哈哈哈……傻瑶瑶!”,接着话题就被他岔开了,“瑶瑶,你喜欢猫吗?”
“喜欢,我喜欢肥肥的那种!你呢?”
……
天气越来越热,我和宋晨铭中午的读书活动渐渐取消了,不过我读书的兴致越来越高,有一天午休时,我正在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看到死神让阿玛兰旦为自己缝制寿衣,并应允她尽可以做的精美复杂,还说她会死在完工的当天傍晚,我正在感叹自己给自己缝制寿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孤独!
沈晴忽然叫我,她拿腔作调地说:“瑶瑶,你真不看睿轩的作文?”。沈晴是语文课代表,她刚才已经问过我一次了,不过她今天很奇怪,以前并没有见她对谁的作文这么感兴趣过。郑小意也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说:“是啊!是啊!郑佳瑶,快看看吧!”。
周围乱糟糟的,宋睿轩的作文本在周围同学之间传来传去,当它重新传给沈晴时,她半开玩笑地冲我读了起来:
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她善良美丽……
我不想听,想把自己藏起来,正不知所措时,沈晴的声音忽然停止了,作文本被宋睿轩夺了回去。
可是宋睿轩的作文真是那么写的吗?为什么沈晴和郑小意都让我看他的作文?难道宋睿轩不知道老师会批改吗?
糟了,假如宋睿轩真是这么写的,难道他们以为那个女孩是我?我扭头去看宋晨铭,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学习,没有和周围的同学一起起哄。当他抬头回应我,映入眼帘地是一张异常平静的脸,我大吃一惊。
下午的政治课上,老师圈了重点让同学们自由背诵,宋晨铭还没借来新书,我有些无聊,于是悄悄问他:“喂,你今天考虑的怎么样啦?”
话音刚落,宋晨铭清了清嗓子凑到我耳边说:“瑶瑶,你真的想让我和沈晴和好吗?”
宋晨铭真是讨厌,难道他不觉得沈晴能听见他说话?我得多尴尬!沈晴得多尴尬!
我无奈地回头警告他,然而忽然之间陷入一种虚假幻境,宋晨铭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表情贴切地应和着他那夸张的笑声,而我迷失在了这片浮夸之林,分辨不出真假喜怒。我看见梦中的自己迈着欢快地步子来到宋晨铭面前骄傲地邀请他一起跳舞,看着他慢慢起身,我激动不已,然而最后他的目光却锁定在沈晴身上,非常绅士地对沈晴说:“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我看着他和沈晴在舞池中跳呀转呀……
“瑶瑶?”
“嗯,你不想吗?时间不多了……”我说完,便转回了身,竟胡乱背起书来。
“瑶瑶!”
下课铃一响,宋晨铭凑上前,我身体习惯性地向后靠,示意他我在听着。
“转过来,转过来——”
“你说就行了嘛,我听得见!”,我边抱怨边把身子转了过去,正面对着宋晨铭。
“瑶瑶,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不是,宋晨铭,你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扣在自己脸上。
“瑶瑶,你挡什么,害羞啦?哈哈哈……”
“没有!”
其实我是生气了。因为我和杨婷、沈晴、江萌都不一样,她们和宋晨铭一样拥有光明的前途,未来可以结伴而行,而我很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过是混日子,只图个当下开心,我和宋晨铭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宋晨铭说这话,不是糊弄我玩又是什么。
我收了书,仰起头说:“宋晨铭,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上课铃声响后,班主任语文老师走上讲台,“起立!”,“老师好!”,声音未落,宋晨铭又趴着桌子凑上前,我依旧习惯性地身体向后靠。
“瑶瑶,我喜欢你!”
宋晨铭话音刚落,紧接着便听到班主任的警告:
“晨铭,你干什么呢?站好了!”
我慌忙把靠在后面的身体摆正,正儿八经地和同学们一起唱起了课前一支歌。接着,身后又传来一声“瑶瑶,我喜欢你!”,掺合在歌声里,我站得笔直,眼睛死死地盯着前边同学的后脑勺,没人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嫉妒宋晨铭的肆无忌惮,虽然嫉妒里满是害怕。
从此,宋晨铭口中常常冒出这句“瑶瑶,我喜欢你!”,在课间,在老师讲课时,在自习课,在早操时……在每个经意或不经意的时刻,但我每次听见宋晨铭说:“瑶瑶,我喜欢你",都会告诉自己:“不能当真!”。就这样,我既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应,也再没制止过他那样说。
快毕业了,我和李亦然已经不像刚升入中学时那么积极了,经常吃完午饭磨蹭很久才返校。我记得那天中午,我们回到教室时已经快2点了,无意中瞥见自己桌兜里摆放得异常整齐的书本,不对,太整齐了,不可能出自我的手,于是我撤掉板凳蹲下查看,果然在书本的缝隙间看见七八只纸鹤,纸鹤很精致,一看就是用心折叠。
我随意拆开一只,我想我可能早就猜到是谁了,那么整洁漂亮的字迹让我感到不安,我刻意用手盖住署名,因为我害怕万一看见了,我就没办法再假装下去了,想到这里,我立即毁掉了手里的书信,以及桌兜里未打开的纸鹤也被我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我还大发雷霆,“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谁也不能乱碰我的东西”。其实,当我抬头看见一米八大个子的宋睿轩把头埋进课桌的书本里时,我就已经后悔了。
到了晚自习,我听到宋睿轩叫我,他换了座位,声音从我左后方传来,在我转身的瞬间,空中飘起了“雪花”,无比惊艳,宋睿轩此时正和李亦然坐在一桌,只和宋晨铭隔了个过道,我看到宋睿轩的桌子上堆满了碎纸屑,他一捧一捧地把碎纸屑扬到空中,就像在飘雪,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欣赏。那些碎屑被一次次更用力的扬起,它们朝我飞来,纸屑太轻,只有不多几片飘到我的上空,落在了我身上,更多的碎纸屑落在了宋晨铭的桌子上,覆盖了大半个桌角,纸片上那整洁漂亮的字迹依稀可辨,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隐约看到宋晨铭皱起的眉头,看到他静静地等待所有的纸屑掉落,然后慢慢地把桌子清理干净,他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宋睿轩。
终于熬到了放学,我如往常一样,提前收拾好东西,铃声一响,便起身回宿舍。“郑佳瑶,你站住!”,宋睿轩拽住我胳膊,他的样子有些吓人。
我使劲抽了几下没抽出来,于是跟他说:“你把我弄疼了,快松手!”
他忽然换了一种轻松愉快地口吻说:“你把地上的纸扫了!”
我感觉到他拽我胳膊的力气变小了,于是,使大力气挣脱开他,大步离开了教室。
第二天早操时,葛倩把我拽到一旁说:“瑶瑶,宋睿轩和李亦然好上了,你知道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信?”
信什么?!
随着中考越来越近,同学们的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甚至有同学开始明目张胆地谈起了恋爱。
我依旧每天无所事事,宋晨铭借来书了我就看书,没有书看的时候我就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我突发奇想,想把这间教室里我留恋的所有东西都画下来。
晚自习没有老师的时候,我喜欢转过身去和宋晨铭面对面地坐,他会把桌子上的书全塞进桌兜里。我担心打扰他学习,所以很少跟他聊天,他复习他的功课,我在日记本上涂涂画画,忙活我自己的事情。
我画的很快,对质量没有太多要求,唯一一点就是能让我一眼识别出那些我想要记住的特征,而我最想记住宋晨铭的是他那浮夸的表情,那个晚自习我画的就是这张。
宋晨铭看到后嫌弃地说:“把我画这么丑?”
我拿起本子仔细打量了一遍,虽然画的是丑了点,但神情很到位,显然已经超出我所要求的标准太多了。
“丑吗?你不就长这样吗?”。
他从我手里拿过本子,左照照,右看看,装模作样地欣赏起我的“作品”来。
“送给我吧?”。
还没等我回复,他已经撕下来,夹在了练习册里。哎!这么随意吗!我失望地接过本子,继续涂涂画画,中间有几个同学进进出出,于是我问宋晨铭:
“小铭同学,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江浩和王希琳偷偷溜出去了?”
“嗯!”
“听说他俩在隔壁教室约会,都出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干啥……”
“瑶瑶——”
“嗯?怎么啦?打扰你学习了?”
“不是。转过去,老师来了!”
糟糕,今天又是班主任值班,“郑佳瑶,你这次又是在问题?”班主任严厉地问。
“老师,郑佳瑶最近学习很刻苦,她刚正在问我数学题呢,思考的太专注了,都没听见您开门进来!”宋晨铭夸张地说。
班主任满脸得不相信,但她没有揭穿,而是瞅着我说:“是嘛郑佳瑶,那我就等着看你一模成绩了!”
到了第二天的晚自习,都已经上课有一会儿了,宋晨铭的位置却一直空着,值班老师指着空座位问:“宋晨铭呢?”
郑小意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说:“老师,晨铭让我跟您请个假,他拉肚子,不过您放心,已经吃过药了,休息一晚就好了!”
“好,我知道了!”
等老师刚一背过身,郑小意就火急火燎地丢给我一张字条,字条被折成一个不太规整的长方形,我藏在桌兜里打开,上面写着:我在隔壁教室等你!M。
老师在教室里面转了两圈就离开了,郑小意转头一脸坏笑地冲我挤眉弄眼的,我正努力做思想准备,顾不着理他。
“那可是我铭哥用了半个月的伙食费换来的钥匙,郑佳瑶,你别辜负了我哥的心意哦!”
在郑小意的怂恿下,我忐忑地走出了教室,两个教室挨着,我们教室的后门与隔壁班的前门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我推开门,听到宋晨铭喊我,于是迅速侧身迈进教室,关好门。
我觉得宋晨铭的位置太容易暴露,于是拉他到最后一排靠墙角的位置,撤掉凳子,在地上垫了几本书,我俩靠墙坐在书上。
“要是被发现了,我会被我爸打死的!”我小声说。
“胆子这么小,那我们回去吧!”
“来都来了,现在走怎么对得起你那半个月的伙食费?”
我能看见宋晨铭在咧着嘴笑,我也跟着他笑。他塞了个耳机到我左耳朵,音乐声立马响起……
像这样被黑夜包裹着,想不到竟还莫名生出几分安全感来,真是奇怪。
“瑶瑶?!”
“嗯?!”
“你毕业后是怎么打算的?”
“就像你说的那样打工,嫁人,一辈儿辈儿不都是这么过嘛。”
“你想这么过吗?”
“没想过,怎么啦?”
“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换一种活法,嗯,我确实还没做好打工的准备,要是能考上高中,我现在就不用想打工的事了。”
“对,再往远了想,高中毕业之后,你想不想上大学,大学毕业之后,你想不想从事写作,编辑,或者设计方面的工作?”
“那就不用种地了?”
“嗯,你想不想以后不当农民?”
“你以后肯定不用再当农民了!”
“我想当医生。”
“医生啊,那你以后去县医院当医生?我还是当农民吧,别的我也当不了。以后,你要是去县医院当医生,我生病了是不是还可以找你去看病?”
宋晨铭笑笑,没有回答。
“你约我来这儿干嘛?聊天吗?”
“听音乐……”
“我问你个隐私,你到底喜不喜欢沈晴?”
“不喜欢。”
“对我,你还有什么好防的,喜欢呢就找人家好好聊一聊,你们可以考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像现在这样互相谁也不理谁,等毕业后你们肯定会后悔的,怎么说你也是男生,主动点啊。”
“郑佳瑶——”
“嗯?”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聪明、狂妄——是你让我说的。”
“还有吗?”
“言行浮夸,目中无人,还有一点,你这个人太花心,伤害了很多女孩子不自知,其他人也就算了,杨婷可是我最好的朋友,算了,我已经原谅你了,不过呢,既然你现在喜欢沈晴,劝你还是专一点儿。”
“郑佳瑶!”
“嗯?”
“你说完了没?”
“你让我说的。”
“啊~瑶瑶~怎么办?”
“什么?”
“怎么办,瑶瑶,我生气了。”
“哼!我可是当你是朋友才说的。”
“呜呜呜——郑佳瑶,你以后还是别把我当朋友了——”
“要不,给你个报仇的机会,你也说说我吧。”
“你——美丽、善良——”
“宋晨铭,你什么意思?”
“急啦?哈哈哈——说正经的,我觉得你聪明可爱,很讨人喜欢。”他接着说,“不过,你对我的偏见怎么那么深,我得先为自己辩解一下,我想考国内一流的医学院,为了实现目标,我已经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学习上了,哪有什么心思拈花惹草,无论是杨婷,还是沈晴,对我来说都是普通同学,所以,你说我伤害了她们,我觉得,你,莫名其妙。”
“伤了人不自知可不就是你这样嘛。嘻嘻嘻——”
“那你呢?”
“我怎么啦?”
“你和我哥?”
“我和你哥怎么了?”
“你对我哥——?”
我不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是,我做不到和异性讨论“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当然,只要被讨论的人不是我,我也愿意随意发表自己的谬见。并且,宋睿轩现在很令我头疼,每天面对他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我现在不想破坏这么轻松愉快地气氛,于是打岔道:“哎呀,我那天中午说话确实有点重了,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哥的,你是不是也没想到我还有这么毒舌的一面!哦,对了,听说你哥和李亦然在一起了。”
“那我哥和李亦然在一起了,你是什么感觉?开心还是伤心?”
“我没什么感觉呀,反正又不是真的。”
“瑶瑶,我喜欢你!”
“你看,说你不自知一点也不冤枉你。你是不是和很多女孩说过同样的话,要是哪个女孩当真了,你说她们会不会伤心?以后这种玩笑还是得少开。”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不然呢?嘿嘿——我还没傻到要信你这些鬼话!”
“我真没开玩笑!郑佳瑶,我喜欢你!”
“我还以为我在你眼里和其他女生不一样呢,至少不会想到要玩弄我呀!”
“你在我眼里就是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我没有玩弄你的意思。瑶瑶,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生气了!你觉得毕业之后我们还会有交集吗?”
“我,想把你放进我未来的规划里。”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我听得很清楚。
在间这漆黑的教室里,我的左胳膊紧贴着宋晨铭的右胳膊,耳朵里响着音乐,我有些兴奋,还有些不知所措,他那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越来越真切,细长的眼睛很好看,眼睛里有光,而我,我觉得我是一只蛾子,本能的朝着有光的地方扑,我能听到宋晨铭的呼吸还有我自己的心跳,这一切是那么真实,但又像极了我和杨婷小时候玩的游戏,游戏会随着毕业一起消失,而毕业马上就要到来,真希望时间能就此定格。
我俩就这样靠墙坐着,谁都没有再出声,我才发现音乐里唱地全是英文歌……
直到下课,郑小意拿着手电筒进来乱晃。
“瑶瑶,你还生气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逃走了……
宿舍熄灯之后,我依然沉浸在宋晨铭给的幻想里,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他说要把我放进他未来的规划里,样子也不像是在骗我,我要不要相信他?不过,规划是个什么鬼东西,他真的能把我塞进去吗?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郑佳瑶在宿舍吗?”
“在。”
“你们陈老师不放心,让我帮忙问下,在就好,没事了,都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我见到宋晨铭与以往见到他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想我应该也没有把他昨晚说的话完全当真,他又怎么可能是认真的。那天中午我和李亦然去的很早,教室里很安静,只零星坐了四五人,宋晨铭从教室的后门进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我桌旁,俯下身来说:“瑶瑶,我喜欢你!我能不能追你?”
我被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说话的内容,而是他说话的声音,难道他以为教室里的这些人没长耳朵吗?这么随意,怎么可能是认真的呢?
“不行!”我说。
“为什么?”
他又靠近了些,干脆支着胳膊趴在了我课桌上。“这人是不是傻啊,初中生谈恋爱那叫早恋,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大家才偷摸地谈啊,这不是常识吗?”我心想。
“因为我们太小了!”我诚实地回答。
“不小了啊,我们都十六了!”
“不行!十六岁太小了,我爸会打死我的!”
“好吧!那等我们十八岁时我再追你?”
“那也不行!”我觉得他十八岁的时候根本不会知道我在哪,哎,教室里这么安静,我也说不出“好,我等你!”啊,再说,我也没听过,谁追女孩还要事先征求一下女孩同不同意呀!
我想起了宋睿轩,尽管他嘴上从不说喜欢,但他会制定一个共同努力的目标,这才是共赴未来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和宋晨铭也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的目标,这样想我反而更轻松了,我就当一回被哄骗的小姑娘又如何,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我也开开心心的。
一天上午上完课,我和李亦然结伴随着人流往教室外走,刚走出教室,宋晨铭追了上来,他伸手拦住我们,咧开嘴哈哈哈地笑着说:“瑶瑶,我喜欢你!”
周围都是刚从教室出来的学生,我身边还站着李亦然,我撅起嘴从他身旁绕了过去。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先不说我每次都不会应付这么令人尴尬的场面,若这件事真传到我爸耳朵里,那我真的会被打死的,然而尽管如此,我心里最里面依然是开心的,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宋晨铭说的追我?
我心跳的厉害,脑子里也乱糟糟,机械地跟着李亦然往回走,路上李亦然也很安静,不过也可能李亦然和以前一样说话了,只是我没有听到。我想到自己刚才是撅嘴走开的,担心宋晨铭会以为我拒绝他了,于是便丢下李亦然,原路往回跑。我看到宋晨铭和郑小意一人拿一个饭盆一前一后正往食堂的方向走着,于是喊了声:“宋晨铭!”。
他俩同时扭头向我看来,我有些不好意思,郑小意不怀好意地瞅了两眼,便往食堂方向去了,宋晨铭一脸好奇地朝我走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饭票递给他。
“给我的吗?”
“对啊!”
他接过饭票自己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完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饭票,嘻嘻哈哈地说:“瑶瑶你看这么多饭票,我一个人哪能吃完,怎么办下个月可就过期了。”
不是用了半个月的饭票换隔壁班的钥匙了吗?
“那你还把饭票还给我吧?”我说。
“要不你别回去吃饭了,我们一起在学校吃怎么样?”
“不!”我看他没有要还我的意思,便接着说,“你给我饭票,我去食堂看看能不能退。”
“食堂有规定的,不给你退。”
“那我自己去食堂打饭吃,你还给我饭票。”
他又哈哈哈地笑了,说:“瑶瑶,你胆子可真小,放心吧,不会让老师看到的。”
有什么好笑的,我接着说:“那让同学们看到也不好呀!”
他笑得更厉害了,“那就都不让看到,今天有你喜欢吃的包子。”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想到那几张饭票的来历,觉得在学校避一避也挺好的,等下周过生日,趁机向爸妈多要点零花钱,然后再悄悄把钱给弟弟还回去。
我还在犹豫,又听到一阵更疯狂的笑声。我斜了宋晨铭一眼,哼,我才不是因为包子才留下来的。
不知班里其他情侣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没错,我觉得自己在和宋晨铭谈恋爱,我每天都很亢奋,每天睡前都期待着天快点亮,我们几乎一整个白天都待在一起,傍晚有时我们会躲在隔壁班吃晚饭,尽管我有些做作,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食堂的包子?”
“你说的。”
“我说过嘛?”
“当然说过啦,这三个都是你的。”
“什么?我,吃一个就饱了。”
“哈哈哈——真的?”
……
我把对宋晨铭的不信任藏了起来,后黑板的倒计时提醒着我——时间越来越少了。
在我生日前一天傍晚,宋晨铭送我一根手链,其实就是一根红绳穿起来一颗星星,星星是用木头雕刻的,看上去有些糙,样子却十分可爱。
“你做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瑶瑶,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又笑。
我伸出胳膊让宋晨铭帮我系上。看着星星手链暗自开心,心想这是我自出生以来收到的最最最珍贵的生日礼物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趴在桌子上看小说,忽然远处传来宋晨铭喊我的声音,“瑶瑶——”,声音急切欢愉,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宋晨铭从窗户跳了进来,他伸出胳膊给我看他的手链,也是用一根红绳穿起来的星星手链,系在他的左胳膊上,打了死结。
“瑶瑶——我喜欢你!”他冲我笑着说,“生日快乐!”
他笑起来眼尾微微上翘,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十分夺目!那一刻我肯定也笑得十分开心,因为当我听到沈晴说我们“恶心”的时候,我僵住的面部是向外展开的。
我不知道宋晨铭有没有听到,但他从不介意别人说什么。
沈晴刚说完我恶心,转眼又换了张笑脸祝我生日快乐。我怀疑刚才自己的耳朵可能是出现了幻听。
傍晚我在家过完生日回到学校,晚自习还没开始,我回宿舍放东西时,看到葛倩的床上趴着五六个女生在看着什么,我也好奇地也凑了上去,“嘿,你们在干嘛?”
“啊——郑佳瑶,你个胖猪,压死我了,快起来!”葛倩使劲推我。
“你们在看谁的相册呀?唉?——先别翻,这张是我同桌,嘿嘿嘿,让我也看看!”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抢着看相册的机会,照片中沈晴穿着一身浅色套裙,垂目低眉,浅笑嫣然,看得我眼睛都直了。“沈晴,你什么时候照的?怎么不叫上我,我也想照。”
沈晴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垫着上铺的床腿,不知道在写什么。
“唉?你们知道嘛,咱们班宋晨铭喜欢沈晴!”
“哇,真的假的?”
“帅哥美女,般配般配!”
“是啊,是啊,两个人都那么优秀!”
……
沈晴肯定听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我从葛倩床上爬起来,沈晴停了笔,此时她的神情与照片重叠——垂目低眉,浅笑嫣然。
好美!我右手不由得去找左胳膊上的星星手链,心想:“小铭同学,你说喜欢我,是喜欢我的鼻子还是耳朵?如果我没有长那样的鼻子和耳朵,你还会喜欢我吗?你也喜欢沈晴的眼睛和眉毛吧,后来又喜欢上了我的耳朵和鼻子?以后会不会又喜欢上别人的脸蛋?头发?……或者脑门?”
在宿舍瞅了一圈没找见李亦然,于是我便提着袋子出了宿舍,袋子里装的都是我给宋晨铭带的好吃的。路过水池时,我看到李亦然在刷牙。
“李亦然,你走不走?”
“等我刷完牙!”李亦然含含糊糊地说。
“早不早晚不晚的刷什么牙?”
李亦然斜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我拧开手边的水龙头无聊地玩着水,这时宋睿轩邻桌的两个女生朝我们走来,我觉得她俩笑得很——唐突,其中短头发的女生凑到我耳边说:“今天宋睿轩跟我们说他喜欢你!”,但她并没有压低声音。
我关掉水龙头,尴尬地瞅着她们。她俩互相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短头发的女孩接着说:“我就说,宋睿轩那么丑,怎么配得上咱们瑶大美女呢,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另一个女生也跟着附和。
可宋睿轩长的并不丑,他和宋晨铭的样子有三分相像,宋睿轩的个头要更高些,也更壮实些。并且我也并不是什么大美女,哪有这么胖的美女。我和宋睿轩,我才是癞蛤蟆呀。我不知道她俩为什么这么说,好像是想讨好我,可是为什么要讨好我呢?而且我听完也没有觉得开心。我不喜欢听别人背后说宋睿轩不好。
“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今天听见睿轩说他喜欢你……”
“我也喜欢睿轩。”我打断她们说。
我看到她俩的表情忽然变得诡异,我知道她们理解的喜欢,并不是我所说的喜欢,但,管他呢,反正我又不在意。
教室里灯还没亮,天已变得昏暗,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同学们最放松的时候。我进到教室时,宋晨铭正趴在桌子上,低头在废纸上写着什么。
“写什么呢?教室里这么黑能看见吗?”我问。
“嗯——别打扰我!”
他语气正常得让我有点不踏实,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像这样胡写乱画的。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先收起来。”
他停了笔,把废纸随意丢进了桌兜,然后接过袋子也塞进了桌兜里面。
我就知道他就算心情再不好,也不会跟吃的过不去,然而,紧接着我就听到一声“谢谢”从他口中传来,可是宋晨铭什么时候还会说这两个字呢?
说完谢谢,他便转身离开了,在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落寞又夸张的歌声: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
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要你相信我的爱只肯为你勇敢
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
…………”
晚自习时,沈晴让我帮她递一张字条给宋晨铭,字条被折了起来,看不到内容。我不知道宋晨铭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但我还是答应了沈晴。
我深呼一口气,露出微笑的样子,转身把字条递给了宋晨铭。但宋晨铭回复的字条,没经过我,他直接递给了沈晴,沈晴看了字条很开心,我却变得不安起来,想起了前几天郑小意的话,他说,周延不搭理沈晴,那是因为他看上沈晴了,我当时一点也不相信,哪能看上了反而不搭理了呢?可是——之前沈晴确实也说过宋晨铭不搭理她了,难道宋晨铭果真是在跟我闹着玩呢吗?我不安分地频频回头,但宋晨铭并没有回应我。
沈晴主动给我看了宋晨铭回复的字条,上面写着:我们当然是朋友啦,一辈子的朋友。但沈晴没有给我看她写给宋晨铭的内容,而且这张字条很小,也不像是我刚才递给宋晨铭的那张,我想宋晨铭可能也把沈晴的字条扣下了,就像之前扣下我画他的那幅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