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邮局,二,氿与云渚

      自我记事起,就已经生活在云渚福利院了。

      起初,他们给我起名叫“氿”。

      漻院长说,我是在一个深秋的晚上被发现在福利院门口的。

      漻一直记得那个夜晚。

      那晚秋风并不萧瑟,但大门外的枫树仍会纷纷扬扬地掉下羽翼。发紫的夜幕没有一点云,月亮与星辰直白地俯瞰人间,夜光因此惨白得近乎凄厉。她被放在一个篮子里,裹着厚厚的棉被,浸没在光影的淡漠中,脸上像是结了霜。她的神情很是放松,像在做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她仿佛一个孤独的旅行家,只是恰好露宿此地。我一抱起她,她就朦朦胧胧地醒了,在我怀里,她仰起脖子与我对视,没哭没闹,结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之后我在福利院渐渐长大,常有来往的大人说我“不太一样”。

      福利院的大多数孩子都憧憬一个家庭,他们会问漻院长,“我什么时候会被领走?”或是“我的爸爸妈妈还会来接我回家吗?”。

        院长总是满脸笑意的告诉他们,“你们都会有自己的家的,所有人都有家,只是你们走进家门的路比别人长一点。”

        院长经常这样笑着安慰哭哭啼啼的孩子,直到孩子们的笑声开花。

        远远看着,我心里总闷闷的,我觉得院长的笑容很苦很沉,我猜那种时候院长一定是不开心的。

      我想不明白,不开心为什么也要笑呢?在我的印象里,笑是因为开心,而不是开心是因为笑。

      不明白,但是我也从没问过院长。

      并不是所有看到的事都需要去想清楚搞明白的。

      我这么相信。

      在这里,大人们对我很好,还经常有不认识的哥哥姐姐来给我们送书籍讲故事。与我而言,生活是充满趣味的。

        我猜,“家”就是这种感觉吧?

        比起好奇所谓的家庭,我更愿意听那些外面的故事,在福利院之外,在城市之间,在大洋彼岸。

      福利院有一个小阁楼,阴凉干燥,顺理成章地被用于存放书籍。每当那些哥哥姐姐来给我们送书,我总是主动去帮忙整理。

      在记忆里,那些书的封面大多是布满皱纹的,少有崭新的书,但残破的从来没有。

      我喜欢摩挲它们的封面,轻念它们的名字,然后猜测它们内心的故事,一边整理一边默默排序,最后慢慢读完。

      那时候我有很多看不懂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太阳从东升起,不知道为什么日落的诗比日出的多,不知道为什么夜莺歌唱的时候人要睡觉,不知道为什么相爱的人要接吻,不知道为什么在城市中心还有孤独的人。


      有时我会问漻院长,她从来只说“等你慢慢体会世界,你就会懂的”。

      于是后来也就不问了。

      我以为她毫不在乎我在文字中看到的一切。

      直到无意中看到她和另一个大人说话,     

      “就这样让氿成天在阁楼看那些书真的好吗?每次有人来领养孩子她都不愿意露面。对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来说,能看懂些什么?还入迷地连个家都不想要了。”

      “给他们找养父母只是让他们认识和融入世界的一种方式,但不是唯一的。”

      “她喜欢看书随她去就好,不管看懂多少,她至少能看到其他人的人生,这是她认识外面世界的方式。”

      “福利院不是一个简单的收养孤儿,再把他们送进新的家庭的地方,沚,不要忘记云渚的初心。”

      我看到那个叫“沚”的人点点头,和漻院长说了声“抱歉”就走了。

        据漻院长说,她给这个福利院起名叫云渚,是想告诉这里的孩子,即使世界对孤儿来说像云层一样飘忽,也一定会有一个地方给我们落脚。

      “奔涌的潮水总会溅出水花,孤儿是在人潮中迷失的孩子。”

      她如此形容我们,并给每一个收容在云渚的孩子取了一个带有“水”的名字。

        比如我的名字,“氿”。

        改称“琼屿”,则是后来加入邮局时候的事了。

        照例,在云渚没被领养的孩子会在过完十八岁生日后离开,依靠自己寻找立足之地。而生日,自然是我们来到云渚的那一天。

      我十八岁那年的深秋格外温暖。

福利院门前的枫树叶才褪去绿意,地面很是干净,冬天在逼近,但万物还是一副初秋的模样。

      快到离开的日子了,我有些茫然。我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固执地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喜欢用“家”来束缚自己。

      但是院长说过,“人”都是有家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能把这里当成家了。那这么看来,离开家也不是什么大事才对。

       

        那天晚上的夜色很是凄厉,与我到来的时候有些相似。

        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盏提灯被我安置在台阶中央,火苗安静地立着,虽是暖秋,但枫树叶白得像是结满了霜。

        “氿。”

      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呼,提灯的另一侧多出了漻的身影。

        我没回应院长的呼唤,只是略侧过些脸去看她。

        提灯的火光不算太亮,只微微照亮她的右臂,她的脸庞深陷在夜影里,蒙着一层浅浅的月色。

        “在担忧未来吗?”

        “我不明白,我还是想不通大家说的‘家’是怎么样的。”

        “那我要是说你已经找到了呢?”

        院长侧过脸看向我,火光在她漆黑的眸子里闪出倒影,让我联想到星星。

      “是这里吗?云渚就是我的家吧?”

      “不对。再想想看。”

      我沉默了。

      许久,漻再度打破沉寂。“‘家’并不一定要是一个地方的,氿”,她顿了顿,越过火光直直地与我对视,目光仿佛比灯火更灼热一些。

      “你的内心也可以是你的家。”

      她留下这么一句,冲我微微一笑,起身离开了。

      火光另一端的影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回归寂静的夜色大背景。

      那天我很晚很晚才回到房间,坐在床边隔着窗与天边的星辰相对沉默。

      原来我早就不是孤儿了,很早很早,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我的家。

      我想去亲自见证那些景色和故事,四处漂泊,就像我生来那般居无定所,但我不再是孤儿,而是一个旅者。

      仅仅是一个旅者吗?我似乎还想多做点什么,但再怎么思考我也填不上我想法里缺失的那一小部分。大概只是困倦吧,夜很深了。

      我的思考逐渐模糊,再睁眼时,东方的天已经是一片透亮。

      离别没什么盛大的仪式,我与大人们一一道别,最后告诉漻院长我决定去四处旅行,边走边赚路费。

        她抱住我,将一封信塞进我的左手,“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想你会喜欢这份礼物。现在你也是大人了,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氿,走吧,”

      漻的语气一如既往,又带着些微像是激动的颤抖,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呼唤你了。”

      于是我在目送中离开。

      到第一个转角,我回过身向院长他们挥手,我看到漻笑得很开心。

      然后我走进转角,关于云渚的一切自此淹没在楼房之后。

      这时我停下步子拆开信件,里面是一张混着花香与墨水气息的信纸,字是用钢笔写的规规整整的小楷。

        第一行写着“致琼屿,也致过去的氿”,而落款标注的是,“半岛邮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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