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人跟我说,你应该去那园子里看看,说那里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可我家毕竟是远了,身体的原因我也不常去,可我闲暇时仍会想起那个地方,藏有我少年的痴狂与肆意,后来残废了,又装着我的绝望与祈求。
古园——也就是地坛,它在我绝望之时扩开了它的门扉,一切的声张与不忍都藏在那个宽厚的不为人知的角落,散落了一地的酸枣树结成的花。早些旅游业还未兴起的时候,它几乎包吞了大地上一切的谵妄,给每一个渴求宁静的人一个绝佳的去处。
因此,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看来绝非虚话,我的神思经常从这儿流向那个世界。
月色朦胧,水汽氤氲,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驱动着我拿上纸笔,于向往中摸索一条思忖的道路。我想,这便是新写作之夜的由来。
暮色漫过古园,在它差不多将要歇息的时,变成了一张折叠千次的地图。
我仍会记得那两个孩子,是他们带领我去接触这个地方,掀开着微不足道开辟的地图小角。
坍圮的墙垣是断裂的经线,青苔从青瓦砖中蔓延成为纬度的一环,太阳终于收尽自己最后一点光芒。那两个孩子,或者一个叫C,一个叫K——我常坐在石阶上,远远地观望他们。C扶着轮椅坐在古柏东侧的花丛中,K呢?正在西侧的枯柏下握着一柄手术刀削铅笔,刀刃刮下的木屑落在速写本上,形成模糊的街巷轮廓。
我开始执笔扩张他们地图的界限,在这样的写作之夜。
我记得,C出生在一九五一年的冬天,那天下着大雪,冰冷的雪花落在他小小的鼻头上,很凉很凉。C记得他常去的地方,是那道由红砖砌成的墙,这是他地图中的一处。他在那个地方牵着奶奶的手,看着浑圆的日出日落;他在那个地方收回他的漫画,终结一段友谊。
无论C怎么看待他小时的经历,我都会认为他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
C的右腿在21岁那年被命运铰断,像一节枯枝坠入深秋的泥潭。他很悲痛,用力捶着自己的双腿说:我活着可还有什么劲儿啊!他的母亲总会在半张开的门后泪眼婆娑,听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在无数个空落的白天过后的黑夜,在无数个无眠的黑夜过后的白天,母亲在门后听着、忍着,不知道是怕听见,还是怕听不见。
C地图的第二个地方,是那条羊肠小道连接的花海。母亲希望他能走走看看,却又放不下心来。那天,她几乎虔诚地说,北海的花开了你要不要……?C答应了,这是一个母亲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急忙说道:好,好。这可得准备准备!
我不可得知C的母亲背后有着怎样的心情,但在那个草长莺飞的花海中,包含了一个母亲深沉的爱。
C怪自己:太后悔了。C那个时候还没来得及为他的母亲想,一心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一个。那个下午,她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C才幡然醒悟母亲常常因为肝疼的睡不着觉,那竟是最后的诀别。
在那个他永远忘不掉的火葬场,一缕黑烟升起来,C仰头看了很久,他忽然觉得空中弥漫的烟抖落了母亲的味道。他没出声,低下头,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一滴、两滴……
苦难是盐,蚀穿皮肉。
他望着柏树根部的裂痕说:“母亲在这里的毛衣线,现在成为繁盛的野草。”
空轮椅上的深蓝毛线垂落,被地坛的穿堂风卷向西墙。有一天我梦见自己坐在轮椅上,风一直吹,没有看到谁推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C,还是我自己在某个将来。
二十年前某个抓周宴上,这些线头正悄悄爬上檀木案台,在K的指尖缠成画笔的鼠须——素描本里开始绽放无限的生机。
K的第一块地图要从他一岁时说起。他小时候抓周时抓到了那只画笔,命运就这样形成了,他痴迷于远山与近水,风声和鸟鸣,恨不得用他稚嫩的小手把整个世界画下来。七岁那夜,K偷走了半管者赭石色颜料,在胡同砖墙上涂抹出一片燃烧的麦田。
多年以后,大雨锈蚀了那片金黄色的麦田,父亲的刮刀划破了他的手背。站在古柏下的K仍会想起那天父亲对他说的话:你应该好好学习。
属于K的地图延展到那家友谊医院,他嗅到了解剖台上的金属冷气。
成为医生的那日,K烧光了所有的画稿,满天的火星乘风飞舞。他坐在一边,忽然觉得屋里很冷,火却烧的很旺。
工作繁忙之余,他会在某张纸的后面涂鸦。办公室对着窗外的古树,他常常画它,时而是它的树根,时而是它的树干,再或者是它的枝叶。他畅想着成为艺术家的那一个自己——可能不够有名气,也不够有能力,甚至穷困潦倒,一度饿死在街道。
“可那就是我。”K说。我认同他的观点。
手术刀滑下空白处,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扭曲盘旋成白色的鸟,向着远方毫无目的地飞着。
K怔怔地看着指尖的血迹,想起父亲做出抉择的那晚,星空也是这样从画布溃散成黑潮,一步步退回到现在,满地枯黄的树叶提醒他身在何处,古园——地坛,此时他站在那棵古柏下,他在思考什么,这我不得而知。
C、K的故事就到这了,在写作之夜里,我扩展他们的地图,赋予他们以灵魂,结束了没有了,就这么多。
可真的只有这么多吗?C与K的故事真的就到这了?结束了没有了?是我扩展他们的外延?赋予他们的灵魂吗?绝非是这样。
在写作之夜,在地坛中,我也在寻求自己的方向,祈求追寻那一点意义,我是C吗?是K吗?我苦心在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出生了,现在又到哪里去?
古园的暮色被风掀开,宁静又悠扬。C的轮椅辙痕像是铅笔描粗的虚线,K的手术刀锈成红褐色的顿号。我蹲在坍墙下,终于从罅隙中看出一点端倪——从花海到坟茔,从麦田到医院,从人生的起点再到终点地坛。我忽然感觉掌心像被什么东西硌着——母亲留下的毛线,火盆里燃烧的画作……他们全缩在一起,形成一块地图,我隐约觉得这其中定没有一个终点。
我决心不在多想,我的夜路还没有走完,我的拼图还没有完成。写作之夜的地图始终锋利……轻轻系住那个未写完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