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墓穴里的全番

本文参加茶点故事主题征文活动,主题:春



全番 图片发自网络

老家闽北山区地无三尺平,眼皮子一打开,层层叠叠的山便闯进来,直到一座最高的山像墙一样把你的目光堵住,山才算是看到了头。

山与山之间落下的地方,便是一丘一丘的水田。水田是农民的命根子,自然受到万般维护。因此,能建房的地方不多,房屋几乎贴着山脚盖的。

山上树木多,且大多不落叶,因此山上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在季节的变化中,绿会起小小的变化。春天绿得新,夏天绿得浓,秋天绿得淡,冬天绿得旧。

山上坟墓也多,大大小小坟墓的存在,使郁郁葱葱的山有了不足,就一条崭新的绿色裤子上,被打了补丁似的,隔一处,黄不拉几地补一块,非常扎眼。

坟墓外形大同小异,差异主要在年代,古老的可以追溯到宋明清,我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但我们家后山的一座坟墓却非常奇特。

之所以奇特,是因为这座坟墓是空的,里头墓主人的尸骨早被移到其它风水宝地去了。但每年农历八月初一(老家习惯这天扫墓),坟墓主人的孝子孝孙们都会来扫这座墓。对于空空的坟墓,扫墓的仪式却毫不含糊,坟前摆的香烛、瓜果、纸钱、酒水、鞭炮这些祭祀的物品一样都不比正常的坟墓少。

墓有人来扫,墓的洞口却没有人给封上。空洞洞的坟墓,像张开一张巨口,实在阴森。蜘蛛有时会在洞口结网,蜘蛛网像一张没烧尽的纸钱,又轻又薄,风一吹,左一下,右一下地鼓荡着,增加了许多瘆人的荒凉。

这座坟墓的上面是我们家的毛竹山,一年四季摇摇曳曳,苍苍翠翠,鸟鸣蝶飞,风景甚好。山右边凹下去的地方一个山垅,中间是水田,水田两侧是鱼塘,鱼塘的边上是菜地,菜地上去是坡地,种地瓜、木薯这些作物,然后就是莽莽苍苍的森林。水田、鱼塘、菜地、坡地,我家都有一份。

坟墓边上的一条小径,是通往山垅的近路。因此,我们家的许多劳动,都绕不开这座坟墓。

母亲几次拦住来扫墓的人,请他们把敞开的坟墓洞口封上,免得吓着孩子们。但是他们毫不理会。农村规矩多,给坟墓封口,是一项重要的动土工程。我们这些外人,是不能擅自去动手封的,贸然去动,有可能会引起一场大风波。所以,这座坟墓的洞口只得让它敞开开的。

每次经过这座坟墓的时候,我们头朝外扭快速通过。只有父亲可以做到视若不见。

没想到,过没多久,我和母亲却天天朝这座坟墓里钻。

至于原因,得从我母亲养家禽的事说起。

记忆中的母亲,无所不能,种地、做饭、裁缝等等。尤其是她养的鸡、鸭(会下蛋的水鸭母),不仅长得肥,还很肯得下蛋。逢圩日,她就挎了一篮鸡蛋、鸭蛋,领着我们去圩场卖。我们家蛋大,也好看,所以卖得很快。回来时,带了盐巴、酱油、醋、针线等,有时还带一块够一家人吃一顿的五花肉。光鸡鸭带来的这一项好处,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我觉得母亲鸡鸭养得好的秘诀在于细心,对它们知冷知热,一发现毛病立即加以呵护。其它吃食喂养等情况与别人家无异,每天早早把鸡、鸭往外放。鸡就放在我们家的竹山上,在那里自由觅食。鸭子喜水,沿着小径,一路蹒跚,一颠一颠地摇到山垅田里觅食。鸡、鸭都很有家的概念,只要我们去牧养两、三次后,它们自己就懂得出去、回家了。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场动物瘟疫,鸡鸭死了不少,我们家的鸡鸭也不能幸免。看这瘟疫来势汹汹,许多人都把尚未得病的鸡鸭杀了,先吃到肚子里,少吃点亏。母亲舍不得,给那些还有活力的鸡鸭嘴里塞大蒜,灌辣椒水,瘟疫过后,我们家还真保下几只鸡,鸭子是无一幸免了。

之后,母亲就不养鸭子了。她改为养一种叫作“全番”的(类似于鸭子,叫“全番”或“正番”),开春的时候,她一口气抓了六只全番来。在我们那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养全番的人不多。我们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去抓全番来养。母亲经常做一些新奇的事,比如种木槿花来当菜吃。

全番的习性、长相和鸭子区别不大。鸭子其实是全番与水鸭母的杂交后代,所以鸭子的大名其实是叫半番。它们血缘这么近,难以区分是理所当然的。

长大后的全番,性别就显出来了。公的全番比母的高、大,姿态也神气,远远一看就知道。

大的全番与鸭子的区分也明显了。最显眼的就是全番的体格比鸭子大,眼睛和鼻子之间还长着一圈红红的肉瘤,像公鸡头上的鸡冠一样,非常耀眼。它们的羽毛黑中带绿,会把照在身上的光反射出来,一闪一闪的,尤其是从水中爬上来的时候,身上犹如镶嵌了无数颗珍珠似的,满身晶莹。身子的肉特别厚实,椭圆如乌龟壳一样,重重地压在短短的两条腿上。它们走路的时候,头也要想乌龟一样先往前伸一下,然后再慢条斯理地挪动腿,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全番不仅斯文,还非常乖巧伶俐,尤其是那几只母的全番,极尽职责,每当它们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家里,红着脸,静悄悄地把一个个蛋下在窝里。

要是鸡下了蛋,就会得意洋洋地高声歌唱:“郭格答!郭格答!”全番却不会叫,即使捏它一下,也只会闷闷地“嘎”一声。

母亲每天傍晚伸手到全番身子下取出一颗颗热乎乎的蛋。“啧啧”地喊两声,然后扔下几片菜叶子,算是给全番的奖赏。

这时,我们才知道全番的好处,它不仅可以当肉鸭吃,又比鸭子肯下蛋,还不容易得病。

全番产蛋有个高峰期,高峰期过后产蛋量就少了。但有一只却很神奇,吃了冬虫夏草似的,始终保持着高产状态,有时一天能下两颗蛋。母亲择了个圩日,卖了五只全番,填了我们兄弟姐妹一部分学杂费,留下这只特别能下蛋的全番。

母亲没有再去抓全番来养。一是因为哥哥姐姐到镇里、城里读书了,只剩下我这个还在村里读小学的帮手,她照顾不过来。二是家里开支大了,母亲发现绿豆的价格高,便把主要精力投在种绿豆上了。

没想到,这一留,留下了麻烦。这只失去同伴的全番一夜之间有了怪癖,它再不肯回到我们家里。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一摇一摆地走到坟墓前,一头扎进墓穴里,不肯回家。

这可难了母亲,白天看到黑森森的墓穴,身子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何况是晚上,但无奈,父亲披星戴月地做农活,回到家累得话都省了,母亲不忍叫他的。母亲便掌着油灯,拉我陪她壮胆,我站在她身后,她在前头持着一截竹枝,畏畏缩缩地钻进墓穴里“呃呃呃”地赶了几次,全番死也不肯出来,铁心把这里当成了家。多去了几次后,胆子大了的母亲就敢自己往里钻了。

后来,母亲干脆朝墓穴里扔了一把干稻草,正式给它们搭个窝。为了不生事端,八月初一这一天,母亲便早早地把全番关起来。

跟着母亲去多了,我的胆子也壮了。不久便代替母亲,天天钻进黑咕隆咚的墓穴里取蛋。

一只全番再会下蛋,蛋也是比原来少了,母亲便不肯再把蛋拿到圩场去卖,攒起来给我们兄弟姐妹吃。

周六,当寄宿生的哥哥姐姐们一回家母亲便蒸一大碗全番蛋给他们吃。周日傍晚,哥哥姐姐们背着母亲腌的全番蛋回学校,一周的菜就靠它了。很多村里的孩子,上学只能带些腌咸菜,营养供不上,上课头昏眼花的,学习成绩很快落下,有的干脆辍学了。

我的哥哥姐姐们有了全番蛋营养的供给,身体发育得好,学习成绩稳步提升。母亲很高兴,说多亏了这只高产的全番呢,它是我们家的功臣,即使它老了,也不会把它卖了或宰了。

次年春很奇怪,春节过后看不见春天的影子,太阳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月亮也躲得紧紧,天空一天到晚都被黑铅铅的云占着,冷飕飕的,雨吧嗒吧嗒地包月了,四处湿漉漉的,双手拍一下空气,能迸出水来。地里的青菜一棵棵地烂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按理农民吃菜是最有保证的,可是那年,大多数人甭说青黄不接,连黄的都吃不上,只能吃黑乎乎的腌咸菜。

我们家因为有了这只全番,就好得多了,母亲隔一两天,就敲两个全番蛋,打匀,加点水,放在圆形浅口碟子里蒸一蒸,出锅的全番蛋,金灿灿的,好像从锅里捞出了一个黄太阳,母亲在蛋的上面淋上一层酱油,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厨房。

这碗蛋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大家人吃到最后,居然总是吃不完。那个湿冷的春天里,我们家里好像有了一团火,暖融融的。

一天傍晚,我按时跑到墓穴去掏蛋,全番却不见了。我想它今天可能遇上好风景,沉醉不知归路了,因此先回家吃饭,吃完饭再跑到墓穴里,仍不见全番。

第二天早上,墓穴里仍不见全番的踪影。母亲紧张起来,扔下手中的活,冒雨沿着全番往返的路上找去,按道理,如果是被狐狸叼去了,全番身上的血会滴几滴,毛也会掉下几根。可是,母亲找了好几遍,连全番的一根毛也没看到。况且狐狸多少年都没有出现了。

母亲并不死心,几个傍晚,站在黑洞洞的墓穴前,“咕咕”地呼唤着这只全番。其实母亲心里是明白的,在那个年代,连绵的雨无疑在给大家雪上加霜,有的人,餐桌确实揭不开,抓住这只又肥又大的全番,等于实现了一个渴望。她是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可是阴雨笼罩的村庄不会有奇迹。

母亲说,要是人家只是把全番抱去下蛋,不要宰了吃,她不会怪,因为这只全番能下出吃不完的蛋,真是宝贝。但是不可能的,因为母亲在全番的脚蹼上剪有记号,乡里乡亲的,即使他们想着它能下蛋,细水长流,可是想到万一被我们找上门,人赃俱获,人家怎么敢?

过了几天,雨水停了,阳光和煦,杜鹃火红,万木噌噌地绽开新绿。父亲浸下谷种时,母亲又抓来了两只小全番,径直把它们放在墓穴里养着。

这次,母亲没有在全番身上剪记号。因为母亲知道,村里的人都看到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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