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无声

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父亲节,我自然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是三十年代末出生于卾东北的一座县城。在我刚记事的六十年代初,二十几岁的父亲已经号称是国家干部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脾气不温不火,为人忠厚老实,不善言谈。外貌还算英俊,常年留着大众化的偏分头,穿着一身深蓝色卡其布工装(那个年代全民服装基本一致,除了工装就是军装,除了深蓝色就是草绿色),在上衣的左口袋里常年插着一支钢笔。

父亲是解放初期的高小毕业生,在当时的普通百姓中算是文化人。参加工作后,在一个远乡的粮食管理所当会计,但很多年职务也没什么变化,一直到退休前,他的老同事们一直称他"丁会计"或"老丁"。

父亲的工作单位离家五十里。六十年代乡镇交通不方便,从县城到单位坐汽车要一个多小时,车票要一块多钱,父亲不舍得花这钱。自行车也买不起,一百多块钱一辆自行车,对普通百姓来说,买车就是个梦。

父亲每月36块钱的工资,要交给母亲30元,用于爷爷奶奶、母亲和我们兄妹七人的生活费。而这点钱远远不够生活,日常还要靠我们家所在的生产队救济或借钱度日。

因经济拮据,父亲生活节俭,从不抽烟不喝酒。到单位上下班,除有公事偶尔坐个便车外,平时大多是步行,以至于一个月都难得回一次家,只是逢年过节带着工资买些生活用品回来和我们团聚一下,我们兄妹和父亲也说不上两句话,甚至感觉有些陌生,以至于我们兄妹对于父亲的印象虽然觉得很慈爱,但有些浅淡,而对于严厉的母亲印象反而深刻。

父亲对工作很敬业。有一次,母亲带着我,乘汽车到父亲单位看望,父亲不在单位,说是到附近村里作统计调查去了。母亲和我就去附近村里找他,竟然接连找了三个村子,直到天黑了才找到。母亲很不高兴地责怪父亲,我却听村里的人在旁劝解,说丁会计人真好,工作真细,所以才搞晚了。

有一年腊月二十几了,母亲让我写封信,告诉父亲早些回家过年,并说钱少点年货少点没关系,早点回家就好。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按母亲的意思,用尽心思写出了我的第一封信,告诉父亲,弟妹们都盼着他早点回家,没钱买年货不算事,白毛女里的喜儿有二尺红头绳都能高高兴兴过个年,我们比她怎么也强多了。再说,过不了几年,我和弟妹都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信刚写完,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进门,母亲就拿着我写的信给父亲看。父亲对我说:‘‘你还好喂,会写信了’’。看完信,父亲没再说话,拉着母亲的手进里屋去了。但我分明看见,他们的眼晴有些发红。

我小学毕业,考上了县一中,而文革开始了,到处是红卫兵在活动。或串连造反或宣传集会或文攻武卫,父母不放心我在外闯荡,父亲提出,让我去他工作单位住一段时间。

父亲单位在山区,避开了城镇的喧嚣与争斗。粮管所旁是粮库,粮库倚山而建,适逢深秋,万木萧瑟,满山金黄,我感觉,这山里,到处比城里都新鲜。

粮库周边有排水渠,不是雨季沟渠也没水,显得很干净。渠畔和渠底,散落下不少从山上的栗树崩落的毛栗子,一拣就是二三斤,个个色泽乌红润亮,仁实饱满,真正是意外的收获和惊喜。

还可以爬到山上,摘上两三个散留在树上的早已软熟的红柿子,掰开吃一口,又甜又凉,柿香直沁心脾。

山上,还能捡拾形色各异的花草树叶,观看姿态各异的蜂飞蚁走,聆听声调各异的蝉唱虫鸣。虽然,父亲很忙,也没人陪我,我却不觉孤独,只觉无忧、无虑、开眼、开心。至今忆起,那几天,是我少年时期最快乐的时光,最美好的记忆。而这些,都是父亲给予我的。

好景不长。没过几天,我玩腻了,就在粮库周边转游,发现粮食加工厂在加工面粉。工人们将麦子或粗麦麸,一箩筐一箩筐地,不停地往磨斗入口填灌。看他们忙不过来,我就过去帮忙。没想到,我也能把几十斤的筐抱起来,并倒入磨斗里。一位负责人看着我还能干,就说,你没事也来干活吧,一天一块工钱。

哈哈,我还能挣钱?我很兴奋,马上答应了,父亲知道后也没反对。此后在这里连续干了五天,挣了五块钱。虽然很累,但很刺激,也很有成就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挣钱啊!我真是沾了父亲的光了。

可是,第五天晚上,我干完活回到父亲那里,父亲却很沉默。他拍了拍我沾满面粉的上衣,轻声而坚决地说道:‘‘不做了,明天回家吧’’。我觉得奇怪,干的好好的,为什么不让我干了?但老实听话的我,也没敢说什么,第二天就跟父亲回家了。

后来才听母亲说,父亲的同事们议论,说让我这么小的孩子去干大人的活,不地道。甚至有人说父亲利用职务方便给我开后门挣钱。父亲听说后,坚决不让我再干了。

此后的我,在家参加了生产队劳动。日子甚是苦累艰难,令我自顾不暇。每每父亲回家,也来去匆匆,竟然没留下多少记忆了。

三年后,十六岁的我,冒充十八岁,报名参军到了部队。离家那天,父亲上班没能送我,却让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五块钱给我带上了,说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不能让我空着手走。

到了部队,我感觉生活比家里好,虽粗粮淡菜棉布粗衣,但能吃饱穿暖,无忧无愁。只是学习训练站岗值班,总是紧紧张张从不得闲。

在所谓的戎马倥偬中,我每月给父母亲写一两封家信,例行公事地问安祝好,表示对父母亲人的挂念。

给我回信的总是父亲,因为父母都是极平凡极普通的人,父亲从不给我讲理想抱负,更不提升官发财,只要求我听党话,做好人。

我也牢记父母嘱咐,听话守纪,做好人当好兵。我成功地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成为极普通的普通一兵。然而,部队的紧张生活让我目不暇接,对父母家人的思念之情,全然没有机会抒发,而逐渐被每日的摸爬滚打所淹没。

当兵满四年,终于有了一次探亲的机会。我满怀喜悦地乘火车换汽车,折腾一天一夜后回到老家。家门口我两个小弟弟还没上小学,见了我直往屋里躲,边喊着:‘‘爸,快看,有个解放军叔叔来我家了‘’。

父亲和母亲赶出来,见到我后一脸惊喜。母亲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停,问这问那说个不停,父亲则只说了一句:‘‘回来了!’’然后站立一旁,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我,而他脸上,是满满的笑容。

十天假期很快结束了,母亲为我准备了大包小包的花生、蔴糖、栗子等土特产,让我带到部队给战友们分享。父亲见我东西多,执意要送我到武汉转火车。

父亲领着我从县城坐车到汉口,又默默地帮我买好晚上回北京的火车票,说还有半天时间,再带我在武汉玩一圈。

随后,父亲领着我登了黄鹤楼,逛了东湖。一路上,父亲只会简单地说,这个是黄鹤楼,这儿叫东湖,之外没再多说几句话。我那时也什么都不懂,也不会交流,大慨也是性格遗传,我也显得很沉闷。

开车时间快到了,我上了火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包,然后伸头到窗外看了看,父亲还站在车门口。我喊了一声爸,父亲马上跑过来,不停地向我挥手。我知道,这是父亲让我缩回头,注意安全。

直到火车开出很远,我隐约还看见,父亲依然在朝我挥着手,还不时地擦一下眼晴。我知道,那是和我说再见,而且他流泪了,还怕我看见。这情景,虽几十年过去,却依然历历在目,似乎已铭刻于心,永生难忘。

次年,我又探亲回家了。因部队提干后,每年有十天探亲假。回家见到父亲,他兴高采烈地说,‘’哈哈,我们家有个军官了‘’。

他听我说每月工资是52元,他又高兴又生气地说,‘‘这叫什么事,我干了二十多年,工资才拿52块钱,你们一提干就是52块钱,你才20岁,怎么和我二十年工龄的人拿一样多呢’’。

这时我宣布,此后我每月工资,扣除伙食费后的37块钱,给家30元,剩下7块钱做我的零花钱。父亲听了,脸上乐开了花。

但没几年,我结婚生子,在外地安家了。家里弟妹们也逐渐成年,经济条件转好,也能替父母分忧了。我也照顾自己的小家多了,回老家看父母少了。偶尔回家,看到父亲已皱了脸,白了头,但依旧寡言少语,与世无争,谨小慎微,知足常乐。

又几年,父亲退休,在家赋闲。弟弟妹妹们很孝顺,父亲的生活也算顺意。虽依然老实胆小,还有些惧内,但也被母亲和儿女们照顾得很好。还有个弟媳在医院工作,有个头疼脑热很方便地进了医院。父亲也感觉后顾无忧,心满意足。

有一年,我将多余的马裤呢军装带回家送给父亲,他立即穿上左照右看,高兴得像个孩子。还时不时地向老朋友炫耀:‘‘这是我家老大给我的马裤呢将校服啊’’!

再后来,我转业到地方,又把单位发的制服送给他一套,本是为了厚实保暖实用,可父亲又炫耀开了:‘’看我这身装扮怎么样?我们家老大给我的,他现在是公务员了‘’。看到父亲那简单的满足和纯真的笑容,我的心里既欢欣,又难受。我这点小小的寸草心,咋报得了无边无际的三春晖呀。

本以为,往后,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会更有条件孝敬父母。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才七十多岁的父亲,因突发重疾溘然长逝。我竟然也来不及见他一面,听他说最后一句话。父亲突然离去,让我所有想要孝敬父母的心愿都成为空话,也成为我终身的遗憾。

我的父亲,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但于我,却是我伟大的造物主,他不仅塑造了我的身,也塑造了我的心灵。他的宽容平和,他那无声的关爱,让我铭记于心,温暖一生。唯愿,若有来生,让父亲还做我的父亲。

谨以此文,祭给我那已在天堂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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