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辛波斯卡
很多年了,我都没有找到这样的诗人,没有读到这样痛快淋漓的诗: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没有食欲。
有结婚戒指,但爱情至少已有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一万件古物在这里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这首诗里,每一句,都这么精准、透彻。像“愤怒”、“永恒”这样的字眼,太大、太空,一般不好把握,但作者却处理得恰到好处,虚实对比,有形与无形共置一处,投射在读者内心,“愤怒”、“永恒”似乎也变成了具体可触摸的东西,能把情感这么“实化”,那不是一般的写手。
而最后结束的一段更为精彩,揭示和升华了主题,体现了作者对博物馆的看法,她宣扬的是现实的、生活化的、人文的、更具创造力的生命。
她是波兰的女诗人——辛波斯卡,199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享有“诗界莫扎特”的美誉。
如同她的诗,我读世人对她的赞誉,不如读她的诗。
她的诗句,幽默、诗意、浪漫、深刻,她大概是一个极其可爱又调皮的女孩吧。来看看她的这首《种种可能》,如同平地起高楼,一堆零乱的意象,被她精巧地构筑起一座雄伟的大厦。
《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读完她的这首诗,我彻彻底底体会了一次,什么叫用词精准、什么叫意象、感觉、类比、反衬。她通过这首诗三十多种事物的例举,构筑起一种强大的意象,让人领悟到这包罗万象的事物背后,不应忽略的一条逻辑:让生命展现它的多种可能,不要过多的定义、褒贬和限制。这条逻辑说出来多么枯燥无味,而读她的诗感觉就完全不同。虽然初读似乎意象杂乱,但其张力扑面而来,用这种绝妙手法来体现思想的,我还只见过她一个。特别是那句“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成了她的代表诗句。
她的诗,未经雕琢,自然天成,深入骨髓,充满灵性。我认为,这不是她写诗的成功,而是诗在她这里找到了家园——一个能把生活活出诗意的人。但她写给自己的墓志铭却意外的简单:
《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命运”,她终于触及这个话题。但却客观、冷静,坦然,让人想哭——如果你了解她,知道她的命运。
——而生命,又岂是计算器按下的一个简单数字?!
这不由得让我思考:命运,我们在放手的时候,是否能对它看得明白透彻一点了?是否就能放下恩怨得失?是否能像一个路人一样、客观看待自己的一生?是否不依不曼、坦然清彻?是否认为自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