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渭朴少年往事-05

文 | 阿鱼鱼_Ayuyu

Chapter 05 |【李樱子】“启蒙”

我十二岁被爸妈送来渭朴念书,就和我外婆住在孤胡巷外公留下来的老房子里。外婆今年77了,身体还不错,只是脑子不灵光。最近几年越来越明显了,常常拉着我就叫我妈的名字。还好,她在我身边,平时也是大门不出,我还比较放心。中学的时候常和周蒙混在一起,于是她经常来我家串,也就和外婆熟了。外婆没有得病之前,是一个脾气很古怪的人,她总是板着一张脸,冲谁都有怨气似的,说话也是怪怪的,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让人很不舒服,因此在孤胡巷住了那么些年,也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刚来的那几年,看到她就头痛,就想逃难。可谁知道,这一住就住了十几年,现在也只剩下她这一个亲人了。想起小时候一点都和她不亲,还有一阵子为了躲她,住在周蒙家好几个礼拜。最后被周蒙义正言辞地逼得回了家,天知道我那时候多恨周蒙,可我总不能无家可归,在外流浪吧。长大以后,周蒙也还是时不时过来看看老人家,老人家记她倒是记得很清楚,还一件一件数着小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真的很怀疑,到底谁才是她亲外孙?

对面的周蒙想了一下,点头说:“好。下了班买点菜过去。”

太好了,我心里暗想。总之能把她拉出来,陪陪她说说话什么的,总比她一个人回到家里寂寞地发呆好。

说定后,我们就各自去工作了。

6点。和周蒙去了明珠菜场,周蒙一下子买了好多菜,丝瓜、青椒、鸡蛋。我说吃不了那么多。她说:“买了可以放冰箱里备着,外婆又不出门,你呢又偷懒。”

我被她击中,讪讪地说:“好啦,就知道你贴心嘛。”

扫荡完毕之后,在大门口的副食店我买了一扎12听的啤酒。周蒙一看就知道我心里打什么主意,笑笑着说:“你的胃没事了?还这么猛。”

我一怔,她怎么知道我胃不好,喝不了太多啤酒?不行,我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把我们之间的必备经典项目给剔除了。

我说:“我的胃没问题啊。谁说的有问题?然后很豪爽的抗着走了。”

从菜场到孤胡巷有一路车,我们坐上了车。真是久违了这个感觉。还记得初三那年,我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渭朴。周蒙到大巴站接我回家,那一次,周启也一起来了。周启是比我们高三届的学长,我暗恋了他很久。但,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和周蒙,从小就是公认的一对。

周蒙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应该祝福。何况他们是那么相配。曾经在哪看到过,说一个人若是喜欢一个人,就会慢慢变得很像对方。这是一种慢慢沉淀的默契,你不说,我便知道。我常想,如果有一个这样惺惺相知的人,会带给人有多么大的安全感。而周启和周蒙,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有着太相似的性格。同样是把感情沉在内心沉默寡言的两个人,面对面注视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声音排山倒海般退开,所有的律动都静止,什么也不能打扰到他们相视的目光,因为他们彼此是这么用心地看着对方。

周蒙有很长一段时间把周启当哥哥一样。他们之间也就保持着这种很自然的关系。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时候、哪一个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转变,仿佛周蒙从一开始,就享受着周启对她独一无二的关怀。到现在,我还很羡慕,甚至妒忌那种怎样也无法掩盖的关爱。我注意过周启看她的眼神,淡淡的愁里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柔情。我那时想,周蒙真的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她可以不知道这个世界任何的险恶和不幸,就这样在从来没有被刺痛过的环境下,像个天使一样没有烦恼,同时还有那么多人的关怀。而我自己,则像一个被爸妈随意抛弃的包袱。她不知道,我这样天天跟在她后面,其实是不想连她这个唯一的联系都失去,仿佛和她在一起,我也就变成了一个活在天□□里的天使,我也能顺带着得到她的家人还有周启的注目。

这本来是周蒙应该有的生活,就这么单纯快乐,过着被大家保护和瞩目的生活。我也以为一直是这样,而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李樱子,即使是遇到了困难,我还可以依靠周蒙。然后周启考上了警官学院离开了渭朴。我和周蒙上了高中,周蒙念了理科,我因为数理化一样都不行就只能念了文科。我们还是会常常见面,一起放学回家。她会跟我讲周启在大学里的事,我满怀期待地听着,内心是无限向往。周蒙神采奕奕的描述,兴奋起来就会自己哧哧地笑个不停。我恨周启,他给了周蒙专属的快乐,是其他女孩都望尘莫及的,即便是以哥哥的身份。

彼时我已经隐隐感到周蒙喜欢周启。我对自己说,我就问她一次,如果周蒙真的只把周启当哥哥,那么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她,我喜欢周启。

于是我问她:“周蒙,你是不是喜欢周启?”

她停住不说了,然后低下头轻轻地笑。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有些事,总要等毕业了才知道。”

我哑然,我们还不到二十岁,对感情应该是朦胧的才对。可是我怎么就这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痛了一下。

她很快就开启另一个话题,依旧是眉飞色舞,那么纯净的一张脸,那么简单却认真的笑容简直可以把周围的一切融化掉:“你知道吗?他们学校的教官一点也不凶,还会模仿张学友……”

这些,都是周启告诉她的吧。他是这么想让她快乐。也许,在电话那头能听到周蒙开怀地笑出声来,他也会自顾地微笑吧。

周蒙说她其实不清楚是否在那个时候就爱上了周启,可我知道,我是。

但是,我不能说。我只能把它掩饰成一个很朦胧和很满不在乎的情感,像对大哥哥那样的崇拜。我最擅长的,就是掩饰,不是吗?

如果说命运是一个轮转,在它算计好的运行中都要进行一次次的逆转。那么我的逆转,是在我十二岁被送来渭朴的时候。而周蒙,是在我们高三即将高考的那一年。那一年春天,樱花在潮湿的春雨中涟涟清芳自我欣赏;柳枝在略微刺眼的阳光下抽枝发芽;我们在渐渐回暖的气候中,做着一套又一套卷子,百无聊赖。

周蒙的父亲,明北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周东北在一次交通意外中猝然离世。我能想象的到这个打击对她有多大,对整个周家有多大。

周蒙有好几天没来学校。我去她家找她,没有见到周蒙,只见到了她妈妈。黄阿姨的眼睛已经肿的无法直视,与我从前认识的优雅的女人大相径庭。我小心试探地问她,能否让我和周蒙见个面。她抱歉地说,周蒙生病了,不太方便见我。她哑着嗓子说给我听的时候,哭腔愈发沉重,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失去控制大声哭出来。越是无言,越是压抑,最后我落荒而逃。

接连的几天,我只知道,周蒙病着,病的很严重,病的下不了床。我竟然有一种很荒谬的想法,如果她就这么一直病着,是不是就没有力气再去伤心?这样或许胜过任何安慰的话语。

过了几天,我给周家打电话,却无人接听。打听之下才知道周蒙进了医院。据说周蒙在家病的厉害,呕吐不止。我匆匆赶去医院的时候,见到了周启。

许多年之后我依然在想,似乎每一次在周蒙最无助的时候,他总会这样出现,没有过多的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就够安慰她一生。而这样的出现,已经太多太多次。

我轻声进到病房的时候,风尘仆仆的他守在周蒙的病床边。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丝毫不难想象他眼中的焦急和关切。周蒙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雪白的床被盖的她严严实实,显得她那么瘦小、单薄。周蒙脆弱苍白地呼吸着,仿佛一不留神那气息就会被什么东西夺走一般。我心里像被什么沉闷的东西砸了一下,闷闷地疼痛,继而竟然有些害怕,迟疑着再也挪不动步子。

黄阿姨最先看见了我,她站起来说:樱子你来了。我走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刚一触到她的手臂,就吓了一大跳:她怎么瘦成这样子了?细细的胳膊只剩了一把骨头,令人不忍侧目。

她尽量抑制住苦痛扭曲的神情,极力控制自己的语调说:“我们周蒙,我们周蒙……”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哗哗地流着。我安慰她说:“我知道,我知道。”

周启向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神情镇定如常,转而又望向周蒙。

周启送我出去的时候,他告诉我,周蒙从知道她父亲去世的噩耗之后就病了,持续低烧让她人不清醒。她一直不肯去医院,说能好起来,还要去上学。黄阿姨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在家休息。今天早上原来以为情况好一些了,还吃了点东西,谁知道全吐了。她仍旧不肯去医院,最后是周启硬把她抱着上了救护车。

医生说周蒙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体力极度虚弱。如果再不去医院,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问:“周蒙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

周启说:“她在医院送走了她爸爸。”

我转过身,头向上靠住墙,眼泪还是大把大把落下来。

周启说,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她的血压已经很低,已经几乎要昏迷。她说:“我答应了爸爸,我要考医科大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因为不清醒,以为她爸爸还在,说完之后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去世。她看了身边的周启一眼,问他:“哥,我爸爸真的死了吗……”像是抓住最后一丝令人绝望的希望。是希望,还是绝望,她早就知道了的,只是还不敢相信,在此之前她能做的,只是背过身去抽泣。

……

孤胡巷依然是没有改变的陈旧。如果不是地段隐蔽,我想很多年之前就应该被渭朴改造计划弄得烟消云散,一丝败瓦都不剩。拉开门,我们走进外婆的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喊了一声:“外婆,快出来,看谁来了?”

依旧是很安静,过了一会,才听到房里有动静。然后我外婆蹒跚跚走了出来,进到院子里。这些年,她老了许多,连路都走不太稳了。

外婆走过来,看见了周蒙,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高兴,她说:“呀,周蒙蒙来了。”

我外婆从一开始就叫她周蒙蒙,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这一叫就叫了十几年,再没改过来。

周蒙也笑着迎上去,说:“嗯。我来看你了。最近身体好吗?”

外婆看见周蒙总是很热络,我把周蒙手中的大包小包都接下来,外婆拉了周蒙,凑近她耳边说:“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后面我就没听见了,这个外婆,总是有那么多秘密要告诉周蒙,也不告诉我。

晚上外婆做了很多菜,二月的夜晚外头还是很冷,我们在屋里吃。能看得出,周蒙和外婆都很高兴,外婆今晚很精神,脑子也很清爽,她回忆了很多我们小时候的事。

外婆说:“哎,我记得那个时候周蒙蒙总是到这里来找我们樱子啊。你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我和周蒙相顾笑笑,表示对这段长久的友谊感到很欣慰。

外婆接着说:“我们樱子心好,可就是脾气不好……”

我不满地嗔怪她说:“我哪有……”

外婆一脸严肃地,仿佛记得很清楚似地说:“我记得,有一次,你还和周蒙蒙吵架了。肯定是你不对。”

好吧。我承认说。的确是有过那么一次。

可外婆接下来的话令我们猝不及防,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阻止她。

她是凭着自己的记忆说的,她说:“后来,周蒙蒙来找你,你不在。那天很晚了,就来了一个男孩子来接周蒙蒙回家……哎,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其实她还是记错了,根本不是那次。

我顿时脸就变铁青色的了。我不安地看了周蒙一眼,只见她却很淡定,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顺着外婆的意思,缓缓地说:“他叫周启。”

她慢慢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都绷得快没法呼吸。我以为,没有人有勇气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连她自己也不能。但没想到,她是这么淡然。可这样的无声无息,却更让人心里紧紧的,酸酸的。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神情是那么柔软。

我给外婆使劲使眼色,示意她别再说下去。显然外婆根本没有注意到,反而来了兴致:“对,周启……那个男孩子他现在到哪去了?”

我看到周蒙握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

总算把外婆哄去睡觉了,不然她这时好时坏的记忆还不定带来多大的难堪。

我关掉灯,轻轻地关上卧室门,发现周蒙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院子里。

我也走出去,瞬间的温差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我在她身边坐下,寒意从冰凉的石阶透上来,我想对周蒙说,天太冷了,还是进去吧。可她安安静静地坐着,手边已经打开了一听啤酒。

豁出去了。我想。我也拿了一听啤酒,“啪”地打开。

周蒙冲我笑笑,很感激的样子。我喝了一口啤酒,苦涩刺辣的味道瞬间充斥,然后冰凉地涌进胃里,我被这感觉弄得龇牙咧嘴了。

我说:“对不起啊。外婆她……语无伦次。”

今晚周蒙心事很重,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从前,她即使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会轻易表现在别人面前。大概,只有在周启面前,她才会卸下所有坚硬的外壳吧。

她说:“我在想外婆的话。”

我愣了一下:“什么?”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问,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说,他去哪了呢?”

我一时间无法应答,真恨我自己,平时话那么多,一到关键时刻,就没办法开工。

她接着说:“我一直等,等了很久。他去了哪,现在在哪。”

我说:“你别胡思乱想了。”

“嗯。”她回应。

然后我们就沉默了,只是偶尔喝一些啤酒。我不担心她喝多,她酒量很好。有时候我真希望她能容易醉些,这样也许就没那么多烦恼了,清醒着总是受罪。

忽然她开口,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却令我一震。她说:“或许他已经回到渭朴了。虽然变得不太一样了。……”

我看见她眉心微微一皱,像是怀疑,但随即又自嘲地轻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彻底不知道了。

我们在院子里坐了一会,想和她说说别的话题,但是讲到童年、过去,总是免不了有周启;讲到旭东,我又怕会令她不舒服。我只能陪着她喝酒。

没多久,她就跟我说:“樱子,我累了。想睡觉了。”

我想起她今早精神不济的样子,说了声:“好。”

然后我和她窝在我狭小的卧室里,除了“晚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她像某种小动物,因长期缺觉,即使睡着了睡眠也很浅。

黑暗中,我轻轻抚上她瘦削的背。

“周蒙,好好睡,睡醒了就不许再想难过的事。”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看不得你难过,因为我爱你,从小到大,我们两个不分你我地长大。不只是我,还有外婆,我们都很爱很爱你。知道吗?”

“但是,你只爱着周启。”

我刚说完,周蒙忽然翻过身,面对我。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我隐约看到她长而浓密的睫毛。

“我也爱你,樱子。”

“我会努力,不让你们难过。”

“晚安,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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