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魂 牛
顾 冰
你听说过吗?有一种草,叫还魂草,这草连根拔起,晒得枯焦,但只要一遇到水,便能起死还魂,舒展身子,恢复旺盛的活力。你能相信吗?有一条牛,几乎奄奄一息,就要送去屠宰,却又能变得生龙活虎,气势十足,而让它死而复活的,竟是我。
我们生产队有一条水牛,它体格庞大,毛色黑亮,二只高高翘起的角,十分威猛,我们叫它李逵,为什么呢?李逵的诨号叫黑旋风,而这牛就是黑的,再是李逵力大无比,这牛也是非常强壮,无牛可敌。那时农民种地,没有任何机械,牛便成了主要的劳动工具,也是我们最忠实的伙伴。别的牛,一天顶多能犁四五亩田,而李逵却能犁七八亩,角落村的每一块田,都有它的汗水和脚印,正是因为有了它,那坚硬的土地,才变得那么松软,那高低不平的丘垅,才变得那么平整。除了耕田,李逵还担负着车水的重任,一到晚上,无论是明月当空,还是黑夜沉沉,人们已安然入梦,但李逵却还在拉着水车,一圈又一圈,尽管看不到头,它却仍一直向前,一刻也不停下脚步,清清的河水,流进稻田,仿佛给秧苗,送去甘甜的乳汁。农闲的时候,李逵也一刻不停歇,它拉着石磨,为人们磨米磨面,这时,它的眼是蒙着的,我想,它一定以为走出了角落村,到了另一个新的天地,当它卸下眼罩,眼前将是一片别样的美景,而全然不知道,转了无数圈,却仍是在原地,即使如此,它无怨无悔,一如既往。
队里养牛的是柱大,当过志愿军,在朝鲜冻掉了一条腿,没有成家,孤身一人,与李逵相伴,他对李逵那个好,恰如战场上的兄弟。牛棚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你任何时候走进去,都没有一点臭味,李逵吃的,是最新鲜的草,喝的是最清洁的水,热天,白天牵它到池塘里冲澡,用刷子给它洗刷,晚上,燃起艾草,为它驱赶蚊虫,冷天,早早编了草帘子,挂在漏风的地方,绝不让它冻着。犁地时,他都要关照,不要用鞭子抽它,人也有累的时候,牛干累了,走得慢了,你还要抽打它,你不心疼,我心疼,因此,凡是犁田的人,在干活时,手里虽然也拿着鞭子,但只是做做样子,要让柱大知道鞭打了它,他准得跟你急。
可是,李逵一直好好的,突然不吃也不喝,干活倒也干,精神却越来越萎靡不振,有气无力,晚上回到牛棚,柱大煮了黄豆,送到它嘴边,它勉强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眼睛里眼泪汪汪,好像有难忍的痛苦,几天下来,它终于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李逵的病情,牵动着全村人的心,柱大急着不知如何是好,狗叔更是焦急万分,因为,正是农忙时节,全村百来亩田,等着它翻耕,现在它病成这样,光靠人力,如何忙得过来。柱大心里除了因为李逵的病倒,误了农时而焦灼,更为它身体的突然垮塌而忧心,想当年,在朝鲜战场,他看着有战友倒下,心里会感到如剜心般难受,现在看到李逵的样子,他也像看到战友倒下一样的揪心和担忧,李逵不仅是队里的重大财产,还是自己朝夕相伴的兄弟。
一天,柱大找到我说,牛牛,你不是学过兽医吗?你给李逵看看,它究竟怎么了。说起我学兽医的事,那是在学校停课后,我去浙江桃花岛学阉猪,虽然学了半年,但仍是个半吊子,给牛看病更是一窍不通。一想,我回来后,又拜了个师傅,他是专门阉猪的,但对牛羊等其它牲口,也略懂一些,在当地除了他,再无别的牛医。
于是,我去找了他。他来到我们村,他先摸摸李逵的肚子,看看它的四肢,最后,掰开它的嘴,看了又看,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无能为力的神色,说,没法治了!你们要么杀杀吃肉,要么另请高明。柱大一听急了,拉着我师傅不让他走,地面上除了你,还能有谁会给牛看病,求你一定救救它!迟疑了一会儿,师傅又说,那我试试看,不过只能死牛当活牛医,治不好,不要怪我,再是,治它这病,挺麻烦的,收费要贵一些,都是乡里乡亲的,就收个五十块吧!柱大吓了一跳,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就说,自己作不了主,等队长回来,商量了再说吧。
听说给李逵治病,要化五十块钱,村上人像炸开了锅,嚷嚷开了,特别是泥鳅闹得最凶,他说,化这五十块钱,能治好,别说它,要是治不好呢,这钱不是白白扔在河里了,与其治不好,不如把它杀了,各家分块肉,还能尝个荤腥呢。
这时,村上来了一个人,外地口音,他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是收购病牛屠宰卖牛肉的。他看了看李逵,非常爽快地说,我出88块,怎么样,要是等牛死了,恐怕连这零头,也没人会要。这一下,泥鳅立时来了劲,卖!这一来一去,就是138块,这88块钱,大家分了,随便去买牛肉,还是买猪肉吃,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操你个蛋!柱大怒目圆睁,吼道,不卖!
当晚,狗叔回来了,他看李逵实在不行了,便对柱大说,我知道你对李逵好,但治不了它的病,也没办法,要是死了,确实是一钱不值了,不如把它杀了,分给社员,绝对不止收购价88元。柱大没有再坚持,他只是出于对这个伙伴的感情,但决不是胡搅蛮缠的人。那我就向上面打报告啦!那时,屠宰耕牛,必须打报告,经大队和公社批准,于是,狗叔立即写了报告,送到了大队。
谁知,大队批了以后,大队又将报告送到公社,公社张书记外出开会了,其它人作不了主,这报告便搁了下来。也是李逵命不该绝,正是报告被耽搁了一天,事情有了戏剧性的反转。
几天来的事情,像一幕幕戏剧,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尤其是师傅的行为,我觉得是那么诡谲,不可思议。他既然说这牛没法治了,为什么又说可以试一下,还要收那么多钱?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再是,他尽管说不能包治好,但他敢收五十块钱,没有一定把握,决不会轻易漫天要价。还有,二天过去了,柱大说等队长回来,商量了再给答复,师傅也不着急,说明李逵的病情并不是那么紧急,不然,错过了时机,即使人家肯出五十元钱,如何有把握能把牛治好?想到这里,我连夜去了师傅家。
师傅一见我,神秘兮兮地说,这事不能告诉你。我说,队里都打了报告,要杀了它了,你还想着,人家会把五十元钱送上门?不如行个好事。师傅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我告诉你,你绝不能告诉任何第三个人,不然,就砸了自家的饭碗了。其实,那牛没什么大毛病,它不能吃食,是因为舌头上,扎进了一根铁钉,一连饿了几天,自然就没有力气。
我拔腿往家跑,径直到了牛棚,柱大已经睡了,我说,你躺着,我去看看李逵。我提着桅灯,走进牛栏,掰开李逵的嘴,果然舌头上有一根铁钉,不过,不细看,真发现不了。我捏住铁钉,一下子就拔了出来。
第二天,狗叔从公社取回了批准宰牛的报告,但李逵已站在了牛栏里,吃得正欢,见到柱大,它哞哞地叫了几声,声音是那么响亮,好像是久别的孩子回到了家。柱大兴奋地大喊,李逵还魂啦!
柱大问我,是怎么将李逵治好的,我没敢说出真实原因,我开心地说,李逵是牛,我也是牛,我俩是好朋友,他是不舍得离开我呀!草有还魂草,牛就不能有还魂牛?这个秘密,一直保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