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仰着脖子,把铝罐里最后一滴啤酒倒进嘴里。随手一甩,啤酒罐顺势滚进草丛中。手机一闪一闪亮起信号灯,在黑暗中特别明显。是我妈,不接。一定又是哭哭啼啼地问有没有弟弟的消息。
我弟弟失踪三天了。
三天前,他问我要钱说买新手机,我白他一眼说没钱,才买半年,怎么又想换新手机。他立即提高声量说,那我问妈要去。我思忖片刻,还是掏出五百块给他。
“这么少?老人机都买不到。”
“还没发工资,我又不是银行。嫌少还我。”说罢我作势去抢。
“别别,少是少了点,我先拿着,等发了工资再给我。”
弟弟比我小十二岁,是家里的宠儿,尤其我妈,把一切最好的都供给他。弟弟出生后,我就是个隐形人。我们并非有钱人,爸爸是小包工头,常年在外,一年见面的机会没几次,他是我们家的经济支柱。自从有了弟弟,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但寄回来的钱更多了。打电话给我妈,最后都是以这一句结束:好好养大我们的宝贝儿子。弟弟是我们家单传独苗,自然要捧上天的。我常常安慰自己。
在家里得不到重视,我把满腔的热情投注到学习中,年年考试得第一。把奖状拿回家,妈看都不看,只轻飘飘地说句,放着吧。我落寞地转身回房间,却隐约听到她在背后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还不是要到别人家里去,现在都是替别人养着。
我仰头把快掉落的泪水逼回去。
弟弟却成绩非常差,三天两头被老师训斥叫家长来。我妈堆着笑,大包小包的礼物带给老师,只能指望老师看在礼物的份上少点骂弟弟。
弟弟不止被老师骂,还被警察骂。他常常旷课在大街上游荡,交了些坏朋友。这群人少不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被人发现抓到派出所,每次我妈把他接回来,还没开口教训,他就哭闹起来,惹得我妈“小祖宗小祖宗”地唤个不停,最后闹剧总在一碗弟弟最爱喝的炖汤中结束。当然,炖汤我是无缘尝到的。
一路浑浑噩噩,勉强读到初三的弟弟,成绩之差想考个好高中简直是难中之难,我妈没有想想如何提高他的学习积极性,反而怪罪国内的学制不合理,“把我聪明的宝宝教成这样。”这是她常说的话,遂考虑送弟弟出国读书。
出国要花钱呐,家里砸锅卖铁都付不起每年三四十万的学费生活费。主意打到我头上。我大学毕业已工作六年,多少有点积蓄。但我一心要搬出这个家,这点存款是打算给自己买个小套房。
一个周末傍晚,我妈做了一桌好吃的菜,打电话叫我早点回家吃饭。我通常一到周末就不在家,不想看到他们母子情深的模样。接到电话我一阵感动,多少年了,终于记起有我这个女儿。兴冲冲回家,闻到阵阵菜香,胃口大开。
正吃得高兴,我妈开口了:
“阿文,弟弟准备出国读高中。家里嘛……也没多少钱,你看能不能帮帮弟弟?”
嘴中嚼着鸡腿肉,鼻子却突然飘进一股鸡屎味。我假装呛到,连忙把鸡肉吐出来,说:
“我工作没几年,每个月把一半工资都交给您,没有存下多少钱。”
“二十万是不多,但是可以给弟弟第一年的学费。”
霎时我的脸涨得通红:“你偷看我存折?”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哪里是偷看,都在同一个屋檐下住着。”
我气炸了,脑中一幕幕放映弟弟出生后的生活。初中毕业我妈就不让我读书,但我的倔脾气一上来,她也拦不住。我甩下一句话:
“从此不拿家里一分钱!”
高中和大学我都是半工半读熬到毕业。工作后,我妈隐隐晦晦地说,养我这么大,还没有享过我的福。所以每个月一发工资,我就取出一半交给她。三年前,带男朋友回家给妈看看。毕竟是亲妈,交男友是人生大事,给她过目也是应该的。结果,男友一走出我家大门,就从此不回头。
我妈直接跟人家说,我和她爸年纪大了,弟弟要你们一起抚养。以后他结婚,也要想办法给他买套房子……
我无语。男友问,你妈是开玩笑考验我的吧?我还是无语。
想到这里,我仰了仰头。这是我多年形成的习惯,一伤心想流泪,就仰头把眼泪逼回去。
我猛地拽起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打开拉链拿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叠钞票:
“这里二千块,给弟弟的红包,预祝他一切顺利。”
“二千块想打发叫花子啊?”我妈立即变脸,我怀疑她是不是拜师学过川剧的绝技:“二十万你拿着也没用,给弟弟付学费,等他学成回来,一定不会忘记你!二千我先替弟弟收着,过几天把钱取出来啊。”
我砰地用力摔门。
弟弟不会忘记我,他当然不会忘记我……的钱。三不五时问我要钱,不给就告状。我妈总说,你就一个亲弟弟,等他长大了赚大钱还你。
最近三个月,我妈密锣紧鼓地张罗着弟弟出国的事,而我却发现弟弟的一个大秘密。
因为生理期,肚子不舒服,我请了半天假,早早回家,却看见弟弟房间半开半掩,还飘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我走过去一看,弟弟半靠在床上,脸庞潮红,眼神迷蒙,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我立即断定,他吸毒!但是哪一种毒品却无法判断。难怪他经常问我要钱。
这事不能告诉妈,否则家里会炸锅。权衡一下,有了主意。
我跟踪弟弟,发现他经常进出一个叫“霓裳”的酒吧。弟弟不爱读书,却是个近视眼,觉得戴眼镜太呆气,隐形眼镜麻烦又难受,所以他不戴眼镜。我找了个位子,离他有点远,但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我看他很清楚,他却看不到我。几次之后,发现有个叫狼哥的人在这里偷偷卖安非他命。这种毒品没有白粉那么贵,弟弟就是他的主顾之一。
我在大学辅修戏剧,易装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每次到酒吧,我都装扮不同角色,有时是刚下班的白领、中年寂寞女,有时是男性。长腿辣妹我是装扮过最多次的,因为需要跟卖安非他命的混脸熟,他们这种人最谨慎,陌生脸孔来了,他们是一副良民状,怕警察做卧底来暗查。我故意跟酒吧里的男人搭讪,时不时跟他们一起走出酒吧大门,让狼哥误以为我是不良少女。来过多次后,我假装一副对毒品毫无知觉却很好奇的模样,买了几次。狼哥当然乐得多一个顾客。
那天弟弟问我拿了五百块之后,我就跟踪他到霓裳酒吧。远远地坐下来。算准狼哥进来的时间,我立即走进洗手间换上辣妹装,再把脸部妆容加深,戴上栗色假发,走出来,刚好看见狼哥。
我招手叫他过来,嗲嗲地问他有没有新货,他坏笑看着我,怎么前几天的那种不好吗?我媚眼一抛,说,不够劲。还掏出一把钞票,故意说:“昨晚那土蛋真大方。”
他看一眼钞票,说:“阿拉伯茶不错,来点?”
我摇头:“今晚姐姐我生日,想来点不一样的。你有什么货,都给我来点。”
他想了想:“好吧。不过,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啊。”
我心里鄙视了他一番,有事你比兔子跑得还快,口中却说:“哪能啊。”
他拿来几个五颜六色的小包装袋,我付钱。等他走远,我把几个小袋子里的粉末通通倒进一杯鸡尾酒里,用搅棒使劲搅,然后招手叫来服务生,指着我弟弟对他说:“端给那个小帅哥。”说罢往他手里塞了一张二十元小费。
服务生爽快地端过去,弯腰向我弟弟耳语几句,指了指我。我拿起桌子上的一杯红酒,向他举起,一饮而尽,然后晃了晃空杯子。弟弟的大近视眼没认出我,以为是哪个大美女对他有意。他端起我特调的鸡尾酒,也一口喝干,学我的样子向我晃了晃空杯。
趁没人注意,换回来时的衣服。酒吧昏暗的灯光是我最好的伪装,我迅速走出酒吧,站在不远的黑暗处,耐心等待。
很好,如我所料,不到半小时,里面有人惊呼。我弟弟全身抽搐,被人抬出来。我认出其中一个是酒吧老板。他说,扔远一点,别死在店里。条子来查麻烦就大了。
弟弟失踪第五天,电视播报一则新闻:“昨天在临西河发现一具男尸,据警方检验结果,死者年约十六岁,特征……警方呼吁,家里如有失踪人口,请尽快到就近派出所报案……”
我妈坐在电视机前,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是的,我报仇了。
可是,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张一张弟弟的笑容: 我给他零用钱时的露齿一笑;送他生日礼物时的眉开眼笑;偶尔心情好时给他讲笑话的捧腹大笑……
这时,传来一阵警笛声,一辆警车停在楼下。
我如释负重,心想,也好……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124 珑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