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元先生和他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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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元先生将要拜访M国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这次拜访M国,主要是为了庆贺M国内的一所大学的百年校庆。说起这所大学,她是南洋学子心目中家的象征,由于历史上和政治上与国内的局势产生过了众多交汇,所以桥元先生是一直非常崇敬这所大学的。在桥元先生的众多作品中,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描绘出这样一座大学,这样一座城市,以及这样的一个国家。久而久之,善于捕捉这些细微之处的读者就心领神会般地猜测出了这样一座大学,这样一座城市,以及这样一个国家。鉴于这双层的原因,桥元先生拜访这座大学,在M国的官方是做了极大的宣传的,但此次出行在国内的宣传可谓是寥寥,一方面是由于这次邀约仅限于桥元先生本人,另一方面也和桥元先生为人处世相对淡泊有关。

作为近十几年来文坛的一位巨匠,桥元先生在国内获得的殊荣可谓是不胜枚数,可是桥元先生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异国他乡,他的名字竟会被这么多青年学子所熟知。

校庆活动很成功,桥元先生提出游览这座美丽的大学的想法,校方多次提出要陪同先生本人,但是都被桥元先生婉言拒绝。

陪同桥元先生的只有他的夫人。

关于桥元先生的婚姻,这里需要进行一些简单的描述,因为桥元先生的婚姻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笔锋走向,但是如果讲得太多,我担心会有别有用心的读者猜到这位化名“桥元”的先生是现实生活中的影子。大家就当做桥元先生就是桥元先生本人,以便我后面的故事更好地开展下去。

桥元先生的夫人是一位年纪在34岁左右的沉静女子,应该说那是他的第三任夫人。一头乌黑的头发静悄悄地落在玲珑有质的背上,可夫人本人一直觉得自己年轻的身段是一种不成熟的表象,总是在回避能显现出身段的穿搭。她这次穿的是一身藏蓝色的较宽松的旗袍,和桥元先生的灰色细纹中山装相映衬。

走在这样一座具有文化气息和历史厚重感的学校,两位颇有30年代电影明星的风范。

桥元夫人与桥元先生没有夫妻的名分。桥元先生的第一任夫人在桥元还默默无闻,只是个普通的教书匠的时候就过世了;第二任夫人是个没太多文化,倒是民间的俗语,神话烂熟于心的农村妇女。我们可以从那个时候桥元先生的文风中,窥探到女人对于男人潜移默化的影响,《风筝》《红色的花》《小井与大井》《黑色的石狮子》。第二任夫人很久之前就单独居住在另一座城市,她喜欢热闹喧嚣的大城市生活,这点与桥元先生的喜好大相径庭。第三任夫人是在桥元的事业刚刚抬头的时候认识的,他们的相识纯属巧合,可一见面夫人便认定了追随桥元先生的想法。这些内容是在媒体报道中搜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现任的正房夫人,也就是桥元的第二任妻子都觉得,这位年轻的女子不光有上等的容貌,她的心思细腻,才是最吸引桥元,成为桥元最合适的伴侣的原因。桥元没有选择与第二任夫人离婚是不愿意伤害这位与他共患难的第二任妻子。没有和第三任夫人结婚,也是鉴于这般原因。但第三任夫人从不介意,默默地接受着这般隐秘的注定不会被祝福的爱情。

以后说到夫人,说的都是第三任夫人,不再赘述。

旁人在的时候夫人总是回避,夫人会本能地躲避外界目光对她的捉捕。夫人出生富贵家庭,所谓富贵,就是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的财富,以及那天生的隐藏自己光芒的本能。夫人一直陪伴在桥元先生左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每天给他穿衣,每天给他梳头,在桥元先生深夜伏案的时候,还会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盖了鸡蛋的清汤面。

夫人对桥元先生的照顾和关怀让桥元本人都时常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种忘年的恋情在一定程度上鼓励着桥元在文学创作上屡创佳绩,耳熟能详的《菖蒲诗集》《落寞》《三把椅子》都是这个时间段的代表作。

夫人和桥元先生的爱情就像一条隐秘的动线,牵引着桥元先生的事业。

他们二人就在这绿色苍翠的静谧校园里,一步步地,慢慢地走着。世间的尘埃,无法在这里找到落脚的地方。

主办方很有心,在距离学校和大使馆,差不多中点的位置上找到了一个好地方。两层不高的小楼,藤编的家具和打开着的窗户吸收着来自海的那边湿润的风。小楼不远处400米的位置就是一片绿树的公园。这间宅院最讨巧的地方就是小楼一侧还有一个宽敞的小院子。一个小小的鱼塘,和一排在南国不太常见的花。

桥元先生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排来自家乡的芍药,桥元唤来夫人再次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夫人霎时间也是犯了难。这花不及家乡的芍药那般柔情万种,锋芒毕露,但绝对是芍药无疑。

桥元竟突然觉得这些芍药竟有些娇羞,粗枝大叶的南国的草木相比,枝干和势头都有些落了下风。可再次端详又由心底生出一种喜爱之情。这些花虽原产地不属于这里,但依旧可以舒展枝头,这挺拔,健美,不就是文人气质中的“君子和而不同”!

桥元先生越看越喜爱,一时间竟看得出了神。

一天的校庆活动,一天的拜访驻M国参赞的活动,这为期八日的访问活动的必要项目就已经结束了。主办方刻意没有给桥元先生安排太多的访问活动,桥元本人是十分满意这次出行。

可能的猜测是主办方一是不想过分搅扰桥元先生的正常生活起居,桥元先生平静淡雅的志趣,主办方也是事先做过功课的;二来是桥元先生的交际圈实在是令人无法琢磨,桥元先生的社交在刻意保持着低曝光度的前提下,进出往来的还往往是各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在M国有关系要好的挚友,也没有什么令人稀奇的地方,况且M国与本国一向往来甚好,政商的人物经常走动,也十分正常。

恰逢无事。前两天,桥元先生和夫人一起游览了市里和郊外的景点,今天则自发地尽情享受度假的闲适与慵懒。

夫人在一边写信。她时不时询问桥元这样的语气是否符合,其实她大可不必,夫人的文笔放在文坛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存在,况且她已经替丈夫书写回信有了快七八年的时间。她这样询问,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妻子对丈夫的尊重,桥元十分珍惜夫人的这份聪慧。

屋子里的风扇晃晃悠悠地工作,家里的窗户半开半闭,保持着与外界的通风,又不会吸收太多室外噪音的状态。桥元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报纸遗憾地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没有吸引到足够的目光。夫人望着他宽阔的背影一直延伸到通往小花园的方向。

桥元在看到那排芍药后,径直地走了过去。夫人走进小院后,正看着桥元悠闲地拿着一只小水瓢将池塘里的水浇在花圃上。小水瓢是用一节短短的竹子截开,插入一个小木棍,再拿粗麻绳缠绕了几圈。桥元觉得这只小水瓢也透露出一份淡雅的感觉,如果有那么一位可以作为管家的人,桥元一定会好好问问这个宅子的来由,如果更幸运的话,恰逢屋主想要出售,桥元愿意买下这座宅子。

桥元对这次出行,充满了好感,同时,主办方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桥元感受到了对方对他的生活习惯的契合。可这丝毫看不见任何有关主办方的信息,这点更让让桥元心生疑窦。这个人没有出现在校庆活动中,在参赞家中,也没有见到这号人物,报纸上对桥元先生的拜访,也没有透露出一点关于主办方的消息。这次邀请他前往M国的,官方宣传是校方,但可以感受到校方是不会有如此的财力张罗这一切。

“真是有趣,真是有趣啊!”

旋即,看到夫人出现在了花园中,桥元便将思绪从那个有趣的主办方抽离开了。

“是什么这么有趣啊?”夫人有些娇羞地问道。

“啊夫人,我是说这个宅子有趣啊,好想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啊!”桥元边说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脸上戴着大大的笑容,仿佛年轻了20多岁。

“是啊,真好啊,你看这里没那么多闲事,尤其在你成名了之后,家里的访客就来个不停。”夫人有些嗔怒地说。

“是啊,是啊,这里真的太好了!”桥元十分怜爱夫人,笑呵呵地打着趣“我就在这里写到退休算了。”

“滴-滴!”

“滴-滴-”的电铃声起初并没有引起二人的注意,“滴-滴”的声音再次想起,二人才意识到是有人按了门铃。

住在这里的一段时间,没有人来过他们宅院。拜访大学和参赞家里,也是一开始就在邀约函中明确了时间和行程。来接送的车总是不知何时就停在了宅院外面的街道上,司机从没有急躁过,从没进过他们的宅院。所以这个电铃声听起来着实陌生,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座院子竟然有门铃,门铃声是这样响的。

伴随着一句轻声的“来了”,夫人脚步轻轻地走向大门。

桥元一脸疑惑的回到客厅,没过多久,门庭的方向就传来了一句“我是专程来拜访桥元先生的”。这句话是来访者对夫人说的,两人进行了一两句简短的交流,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走了进来。

“看来这是一个细心的人啊,他是知道我们这天在家的,那就意味着他也知道我们前几天是出去了,想必去了哪里,他也是知道了哦!”桥元心里想着,慢慢地收敛起有些厌恶的表情,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夫人进行了引荐。

“桥元,这位是M国南洋高筑建筑公司的总经理,高先生。”

桥元注意到这个人没有带随从,眼前的这位,他面颊消瘦,脸上布满皱纹,他不似桥元的面部那样还保持着光滑。但他身穿米色的西装外套剪裁得体,搭配了一双一尘不染的奶油色拼接皮鞋,他的司机和随从应该就在院子外面。摘下帽子的时候,才看到一头茂密的头发已花白了大半。

“我是桥元,十分欢迎您,高先生您请坐!”桥元估摸着来者年龄应该在60多岁的样子,比自己大了差不多有10岁。

两位就坐在藤编的沙发上。夫人转身过去,端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放在了高先生扶手边的茶几上。

“前来打扰,确实有些冒昧。不知阁下对这次的活动还满意否?”

“很满意,高先生您真的费心了。”不出所料,真正的主办方现在现身了。

“您满意就好,您前来M国,对M国的国民文化素质是一次极大的提升啊。”

桥元附和了几声。

桥元知道知高先生此次前来必定是有求于他。高先生不愿意说破,桥元更不想说破,虽说这躺旅行应该都是由高先生出资,但是桥元见识这类人多了,无非是求字,求办事,求疏通疏通关系。

桥元顿时没了半个小时前那样的盎然兴趣。

不知何时夫人也坐在了高先生侧面的沙发上,只要桥元一抬头一个眼色,夫人便知道桥元下了逐客令。只是暂时还住在人家的地方,不便如此生硬。

一阵沉默的尴尬后,高先生率先打破沉默。

“我就开门见山了桥元先生,我此次前来,是希望桥元先生您听我讲一个故事,桥元先生,请您务必听完我的这个故事。”说完,高先生诚恳地看着桥元的目光,在与桥元先生目光相汇数秒后,下定决心般的把头低了下去,仿佛轻轻地向比他年龄还稍小一些的桥元,鞠躬似的。

“只是听一个故事的话,我是十分乐意的。”桥元面对眼前诚恳的高先生,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下面我将会给大家讲述高先生讲给桥元先生的这个故事。桥元先生听完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桥元先生游历了很多地方,过目的书籍用“学富五车”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是真要让桥元先生来给高先生的这个故事做一个解答,或者是开导高先生的郁结,桥元先生表示无能为力。

桥元先生能做的只有在送走高先生后,望着那一排挺立的芍药出神。

## 高先生的故事

为了便于大家区分,这里说到的”我“指的都是高先生。

你知道的,我不是出生在M国,我的家是在国内,一个位于北方,准确地说是一座在黄河滋养下的西北城市。桥元先生这点您是知道的,我们都是黄河的孩子。

高先生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放下茶杯,接着说。

我是大学生,在那个时代毕业的大学生是很了不起的,我的父母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父母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电力系统的工作,就是那种喝着茶,看看报纸,时间就会在日历溜走的那种工作。我不是指您,桥元先生,您有您的作品,而我那个时候只能望着窗户外面的道路发呆。

这样的生活在第五六个年头后,我厌倦了。我瞒着家里人,辞掉了办公室的工作,加入了一个建筑公司。

建筑公司当时人不多,当年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现在已经是我的合伙人,说远了,就说说我自己吧。新的单位对我们是大学生的身份很重视,可重视归重视,该落到实处的工作还是要有人干。

于是我,就自告奋勇的报名参加了最偏远的一段的铁路施工。

刚去的时候,项目部屹立在一片铁轨和枕木堆里,我是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到材料整齐堆放,工人合规上班的。

我上班的地方是一个简易的水泥板摞成的二层小楼,桥元先生您也一定住过那种楼房吧。

“叫我桥元就行了,我住过,在我教书的那段时间,我一直住的是那样的地方。我总是会觉得哪里有漏风的感觉,尤其是冬天,被子怎么盖,脚都是冰的。”说完,桥元不自信地看向夫人的那方。

夫人是第三任,没有参与过桥元所说的那段经历。

夫人起身,去拿一旁的热水瓶。

我上班的地方就是那样,一楼,是办公的区域,营业部,物流部,仓储部。其实只有我们一同前去的三个年轻人在经营着,时间长了,那两个都走了,只有我还留下。

所有的工作由我开展,由我组织,关于建筑的方方面面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积累起来的。

我休息的地方,就在二层,属于我的房间是位于楼梯口的那一间。

实在是因为我时常在一楼工作很晚,如果再要走很长一段路回到我的房间,那种感觉是很难忍受的。

我们修铁路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镇子。

说到那个镇子,我从那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印象中是一个只有在周末,赶集的时候才会有很多人的地方。

大家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涌在街道上的商贩,来自南方的新鲜玩意,种类不多,但是抓人眼球的水果。那是我那个时候为数不多的快乐。

说到了快乐,高先生停顿了一下,咽下口水。

那是有一年大概10月份,风吹得很冷,但是镇子上的人热情很高。

我挤在人堆里。

我在赶集的人群中看到了她。

高先生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穿着和普通的赶集的人群没差别的衣服,她的发型,她的配饰,实在是说不上有任何的装饰。

但是我就是看到了她。

她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当时心跳得厉害,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难忘最漂亮的女人。

她的额头很白。

眉毛很干净。

我那个时候应该是嘴皮干着,灰头土脸的样子吧。

然后。

她和我错开了。

我失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离开的身影。

这是我第一次和她相遇,我的喉咙没说出一个字。

我知道我会和她再次遇见,我每个周日都会去赶集,刻意去留意每一个身形或者走路步态和她类似的女人。

但是本能的你就会知道,她有没有来,和你擦肩而过的是不是她。

而我的本能告诉我,她没有来,没有再来过这个集市。

作家具有充沛的情感和把不属于自己的情感融汇在自己故事里的本领,在这个故事开始变得吸引人的时候,也就是在这里,桥元先生的脑子里就已经在吸收这个故事,搬运这份情感。此刻,桥元先生已经前往到了那个偏僻的城镇,现在他正戴着粗布藏蓝的帽子,脸上嘿呦呦的,顶着干裂的嘴唇在人群中,怔怔地盯着每一个人的面孔,寻找着那个难忘的女人。

那位他苦苦寻找的女人,仿佛就是夫人本人,在某个角落里黯然神伤。

“高先生,请您继续!”

对,我往往到集市的那一刻,我就能预料到今天她不会出现。

我要上哪寻找,这个时候她在哪。

我不知道她的任何信息,名字,住在哪。

但我很确定她就在镇子上。

“那您是如何找到她的呢,高先生?”

高先生一口就喝完了茶杯里的花茶,夫人也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竟忘了起身为客人添水。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关于她的消息。其他两个年轻人受不了寂寞的苦,没待多久回去了,这个我之前说过了。对对对,我还没有老,我还能回想起这个故事。

我那时也很孤单,没有朋友在我身边。每每在我入睡前,看到厂区传达室投出暖暖的灯光,倒是能给我一点安慰。

有一个晚上,我实在无聊,就推开了传达室的门。

屋子里坐着三个粗壮的男子,满屋子的酒气,烟臭味,汗臭味,着实不怎么好闻。

可这股热闹的气氛,是我久违的了!

打开的门很快就关上了,钻进来的冷气,马上就变得浑浊。有人情味让我第一次感觉不再孤单。

他们中有传达室的一位露出粗大牙齿的人,还有一位是附近的工人,另一位是我们的司机。前面两个人聊得很火热,司机只是跟着,呵呵地一直在笑。

我坐了下来,加入了他们。

我们喝了很多酒,点亮的煤油灯不时地被拨动一下灯芯。

我忘了是谁说的了,镇子上有一个澡堂,总是在周末生意很好,老板是一位矿上打工的男人,有一年被砸断了腿,没什么谋生的手段便开了一个澡堂。

我那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的方言我不能完全懂,但是有很多部分和我家乡的方言相通。

基本交流不成问题。

“他还有个婆娘,在帮他照顾澡堂。”

当我听到这句,我有种感觉,仿佛电流从我脚底板直冲而上,那种感觉,就是没上过学的人也能形容出来。

“所以,你知道她就是您要找的那个女人。”

“对,没有错,我当时就知道是她。”

我酒意全无,当时屋外已经一片漆黑。

茶杯里的水不知何时被热水填满,茉莉花茶独有的香气顺着热气飘散了整个房间,这是特意从国内带过来的花茶。这北方人独爱的茉莉花茶,在这南国的城市中,散发着独特的清香。

“高先生,请您务必讲完您的故事。”桥元先生恭敬地说。

夫人起身,将打开着的窗户一扇扇关起来,不知何时屋外已拉来下了巨大的深蓝色帷幕。夫人再次坐下,高先生的故事也再次进行了下去。

我十分激动,对于我确认她就是澡堂老板娘这一点,我十分确信。

酒很快就喝得索然无味。

其他人还饶有兴致,可是我已经开始期待了天亮的时刻。

我找了个借口,急忙站起身,我这一起来一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酒瓶。

酒倒下来,全洒在了门卫大牙那条棉裤上。

“谁喝都一样,大头喝了,该小头喝了。”

一阵哄笑,我也出了门。

现在不是验证的时候,我只好作罢。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

第二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我飞快地前往那个澡堂。

我想了一天一夜,我在想要和她说些什么,要怎么开口。

我在想她是不是还对我有印象。

那个时候我竟然会被这样一个飘渺的信念鼓舞着。

年轻真好!

桥元先生,也有一个时间段,为了不被人冠以只会写一部小说的信念,没白天没黑夜地写书,修改。夫人的陪伴在左右,桥元先生,感觉自己就是那个执着的青年,苦苦去寻找,那一丝丝的可能。

镇子上只有一个澡堂,很快就能打听到。

到了澡堂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很紧张。

我那时候已经是到了快30岁的样子,可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我推开门进去了。

柜台后面没有人。

我呼唤了一声。

一个女人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

是她!

是她的面庞,是她干净的眉毛!

是她!

她比上次见到时更好看了。

是她!

她还记得我,她记得我!

她的眼神告诉我了!

她头发扎起来,额头上垂下来了几缕碎发,那干净的额头真好看!

可是随后,一个瘦弱的男人也从女人刚才出来的门帘后面出来了,他拄着拐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单洗澡一毛,带搓澡一毛五。“那个瘦弱的男人说。

“单洗澡就可以了。"

我给了钱,女人撕下来一张薄薄的票。

我伸手拿到了那张粉色的票,顺手放在了上衣口袋里。

女人的眼光没有多余的停留。

但是我知道我这次没有白来。

“那这么说是你还是真的很幸运。”桥元看到高先生这时候停顿了下来,补充了一句。

桥元先生也仿佛刚刚洗完澡一般,干干净净的他穿上了藏蓝色外套,就在他在那个必定陈旧的澡堂里照镜子的时候,时空突然切换,现在的他,是戴着眼镜,坐在沙发里,听故事的人。

“幸运,是很幸运,但同时又不幸。”高先生低着头,喃喃地说,好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第二天我叫上她一起去干涸的河边散步。

我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总是我说得多。她对我的工作,我的大学生身份,和我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的经历很感兴趣。

我那时真的很开心,我知道我深深爱上了她,但是这份注定不会被祝福的爱,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走向,我不知道。

夫人上前,先给高先生的杯子加满了水,然后给桥元先生添了水,随后两对温柔的目光相会。

她很沉静,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看到了无限的好奇和爱恋。

都是我讲给她外面的世界的样子,她也讲了她听到的外面的世界的样子。

我猜到了,那些应该是她丈夫在还没有摔断腿,还能去矿上工作的时候,经历过的,或者听来的经历。

时间过得很快,我每天都在想着和她怎么度过,给她说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其实从那天澡堂见到她,也就过了三天。

但是我仿佛和她认识了很久。

第四天,我下班的时候找她。从澡堂的后院走过去,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其他人。

小镇就是这样,白天看不到人。

她从后门出来,一把就抱住了我。

她迫不及待地把我拉进了一个透着光的锅炉房。

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一点都不觉得冷。

“桥元先生,实在很不好意思。“高先生停了下来,”我本不想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讲得这么详细露骨,但是我有点情不自禁,桥元夫人,实在不好意思,让您难堪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爱情故事,我和夫人都很入迷,怎么会有难堪的感觉呢?请高先生不要顾虑,我们深深地被这个故事打动了。”

一旁,夫人看向高先生,微微颔首,示意请让高先生继续。

“您相信吗,有的女人身上会开出鲜艳的,宛如花朵一般的?”高先生说道。

桥元想了一下。高先生接着说:”像花瓣一样的红色,在身上。“

“之前好像听说过,有的人小时候得了天花,在激动的时候,小时候留下的病创会发红。”桥元说道。

她就是那样的女人。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那耀眼的光芒,如花瓣一样洒落在她光洁的躯体上。

回家的路上,我打了瓶酒。

也真是破天荒,现在想想都是自作孽啊!

我推开了传达室的门,还是那老三位,门卫笑着看着我,咧着大牙。

工人看到了我手里的那瓶酒,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上次打翻了半瓶酒,今天拿了一整瓶,要不咋说是大学生呢!”

司机闷不吭气,看向我笑,也算是在欢迎我。

我很开心。

我们四个喝了很多酒,我们四个说了很多话。

我当时真的把他们当做是我的朋友。

到了周末,我叫上了那个女人。我们去集市。

这里说明一下,她一直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我从来也没问过。

况且,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被其他人注意过。

所以,没人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不过这样也好,名字,没那么重要。

我们两个在集市,人非常多。

所以没人注意到我们。

我们仿佛身处在一个更大的旷野之中。

我告诉她这些南方的小玩意究竟是什么,她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听着,十分可爱动人。

集市的那边还有一个车站,我就是当初坐车来到这个车站下了车。

我悄悄给她说,我会带她从这里,从这个车站离开。

她看向了我。

我感觉这个时刻是我一生中最耀眼的时候。

桥元先生深知这种感觉,在他获得文学奖项,需要他上台领奖时,他总是希望在人群中搜寻到夫人的眼神。其实夫人哪都没去,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就是桥元耳语给夫人说,我上台领奖,你就在这坐着,我马上回来,的那个位置。

一抬头,夫人也正看向桥元,桥元一时间红了眼眶。

桥元擦了擦眼镜,“可总感觉是个悲伤的故事啊!”

高先生没有搭话。

逛完集市后,我又和她幽会去了,在那个孤寂的地方,她一直是我存在的证明。

照旧,我晚上提着酒去找那三位。

可那天晚上没有那么好的兴致。

一开始大家都很开心,开始说起了东南西北,道古论今。

我们喝了很多酒,热气酒气汗臭味混在一起。

直到那个门卫说。

“这个酒真是个好东西,那天就是经理你,请我小头喝了酒,你们一走,我心一横就上街找女人去了。”

“街上哪有女人?可澡堂有啊!”

街上哪有女人?可澡堂有啊!我心里嗡嗡地响着。

“那么晚了结果还真让我找到了,我一把就把她摁倒了。”

一个人唾沫星子乱飞地说着,两个人似笑非笑,饶有兴致地听着,还有一个人,在拼命控制着自己。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个女人,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的身上,一片片的,红色的。”

桥元先生皱紧了眉头。

我一脚踹开了门,发疯一样地跑回了我的宿舍。

后面,那两个人在咒骂着,突然变成了一阵哄笑,”怕是受不了了,找女人去了吧!“

我在房间里拼命捶打着一切,桌子,床,书,我的柜子。

可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没办法杀了那个男人,如果我要动手,我要杀了他们三个。

我在屋子里面大哭。

我嚎啕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

我开始发抖,止不住地发抖。

我在一楼找到了汽油,拿上了火柴。

我一路都在发抖。

我走向大门。

突然我看见门卫从小窗户里看着我。

我抖得更厉害了,我走出了大门。

那里的晚上总是有很大的风。

可是那个夜晚没有风。

也没有月亮。

我顺着本能走在漆黑的路,漆黑的小路两侧,仿佛有鲜红的,如同花朵一般的指引。

在黑夜中闪动,跳动。

一朵朵美丽的花瓣,一个个闪着红光的小圆圈。

扩大,消散,再生长出新的花瓣,扩大成圆圈,消散。

我来到了后院。

我把后院的柴草和煤浇上汽油,我点燃了火柴。

火势烧得很快,刺鼻的黑烟吞噬了整个后院。

火烤得脸生疼。

火焰舔到干草上,干草就噼噼啪啪地迸溅出火星。

那耀眼的,如花一般的火光。

火将花瓣洒向天空。

不知道何时我留下了眼泪。

我是个怯懦的人。

眼泪划过的地方,竟然我让我感到面部不再灼热。

竟有欣快的感觉。

我是个怯懦的人。

我害怕看到那个女人。

我害怕看到我自己怯懦无能的样子。

天很快就亮了,就是从那么一点点光亮,地平线的位置升起,我都以为天是不会亮了。

我什么都没拿就上了车。

还是那个车站。

我的目光追随着飘散的烟,余烬在废墟之上,还在苟延残喘。

车晃晃悠悠地开动了,车上的人都睡了。司机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机械地,重复着,一幅死气沉沉的景象。

我呆坐在车上,丝毫感觉不到困意。

车窗外的景象单调,死板。

我顺手摸了下上衣口袋,有一种张皱皱的,薄薄的粉色票据。

现在这张票据就放在桥元先生的桌前,时间只是给了物件一个变得更旧的理由,没给人任何救赎的机会。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地方。建筑公司出面写了封信,简短地说明了我因为想家离开的意愿,那边也回信说完全理解这样的行为。后来报纸上报道了这件事情,因为刑侦技术有限,一再搁置,变成了一份布满灰尘的档案后,就再也没人问起了。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少了一条腿。一个女人,报纸上没有这个女人的名字。”

在送别高先生离开的时候,桥元坚持自己来送。宅院外已经是星星点点,南洋的这座城市卸下了白昼的闷热,路灯给不了夜晚太多温暖的慰藉。

门口的一路人马,在看到高先生出来后,赶忙为高先生披上不符合季节的大衣。

高先生回头,看着桥元先生说,“你觉得我会得到世人的宽恕吗?”

说完,没等桥元先生做出回应,自嘲般地笑了两声,钻进了车厢。

香槟色的宝马V8轿车平稳地完成了从起步到加速,后面一溜黑色的轿车保持一段距离,紧跟在高先生后面。

夜晚,芍药花在小花园静静地被两位主人观赏。

桥元紧紧地抱着夫人。

“你觉得我们会得到世人的宽恕吗?”

夫人轻轻地靠向桥元先生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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