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付生
16岁那年,我还是乳臭未干,爸爸也不管我,就被风扯进了饶丰中学,落在“文科班”这畦田上。记得那时,同学们可谓一如“吾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天空很蓝,很蓝很蓝的天空下,一群花季少年,初心荡漾。
提及花,我想起了语文老师王镜中讲课时,提出的一个问题。她问:“同学们,什么花,花季最短?”我当时是张口结舌,云里雾里。结果一个女同学把手高高举起,脱口而出:“昙花一现”。全班几十号人,仅仅一个同学举了手,汗都沁出手心了。当时不好说我是南郭先生,但我不能置若罔闻,谁叫我脑子不转弯,大大咧咧就冲到了文科班呢?少年不更事,自不量力读了文科,实际上是很窘态的,因为我语文功底差,如果时间跨越到今天,至少可以用三个[捂脸]来拷问自己,眼睛有没有瞎?
然而,我还是脸皮很厚去读了文科。1980年的秋天,风轻云淡,校园里绿肥红瘦。大片菊花,了无牵挂。一个穿着旧军装的小家伙,以15岁的稚嫩,懵懵懂懂地坐在了文科班教室,靠左边的第二排。那架势,也有横刀立马,力透纸背之沧桑。放眼望去,每个同学仿佛头发都发飚了,也算是大咖云集。在教室学习栏上,一张撕下的作文纸贴在上面,也许是一篇范文吧。落款的笔名,居然是“盖夫”。由此,我对着墙壁肃然。一般“夫”者,很容易联想到老学究。比如孔夫子,我们尊重他,才冠上一个夫字。古代那些带有“夫”字的名人,一大把。何况那时我正着迷于前苏联的一些著名作家,比如屠格涅夫、肖洛霍夫、莱蒙托夫等。天啊,特别是莱蒙托夫,卷曲的头发,很逼人的样子。顿时,一股芬芳穿透于胸,真是世事浩瀚。况且,老资格的同学有很多,比如插班的徐由广同学,正发狠地写长篇小说,那时知青写的东西,都还不成气候。我就看到过一个杂志社写给他的便函,信封里还有一大摞的手稿。坐在最后一排的几名同学,都是久经沙场的学霸,他们在交流起历史大事件时,如数家珍,比现在的大数据还精准。一座名不经传的饶丰中学,才1971年创办的,又岂能没有玄武之概貌呢。
恢复高考后,我们是第5批接棒者,“高考”这个名词,那时还被数亿人狂热议论着。这支千军万马的队伍,不光有我,还有一位令我汗颜的同学,他姓曹,因是外地人,却渴望插到我们班就读。他那种对就学的渴望,达到了凡高热忱油画创作,不惜将自己耳朵割掉的高度。硬是拼了,三天三夜都仵在我们教室外。前段时间流行过一首《三天三夜》的歌,年轻人唱得是难得地嗨,但那年,我们的时光却是僵硬的,孤陋寡闻,两耳不闻窗外事,与一个热血沸腾的少年,不是很对称,以至于看到曹同学求学的愚公移山精神,灵魂都颤动了。班主任也被他感染,破例吸纳了他,也使我在文科班的履历中,增添了一位益友。作为一个凡夫俗子,对一件事情,义无反顾,如醉如痴,其他什么事,又夫复何求呢?
那时经常停电,晚上自习,我都要自备煤油灯。尽管当年,夜空旷,欢情少。每天就是寝室、宿舍、教室,千篇一律地困在“三点一线”,窒息地走动。但从宿舍举着煤油灯抵达教室,还是挺有使命感的。那是一条不足一百米的泥巴路,初冬时,我举着灯,穿过稀疏细雨,穿过寒气逼人的大樟树下,最终,捱进我的教室,就如诗人戴望舒所写的一个女孩,穿过雨巷一样。当然,我没有那女孩的丁香,我的煤油灯也无法与油纸伞相提并论,但我却有属于我人性的光芒。
1980年的冬季,是我备战高考的“最长走廊”。每一个晚上,都属于一盏灯。清辉的月色,遇见了烈焰中的少年情怀;昏浊的灯光,将就着虫子的自鸣得意。我感谢一大批灯下的同学们,在命运交响曲的感召之下,做为中国式的莘莘学子,匍匐于灯下。他们的脸孔,是那样地倥偬;他们的轮廓,就算毕加索笔下,也找不到如此坚硬的线条。
在文科班里,我还想提及我的上下铺兄弟——孙太贵。他的老家,在我班上离鄱阳湖最近,水性肯定十足。我提及他,不光是说他每个星期天,雷打不动地,要从几十里外的老家带一罐子小咸鱼让我分享。而我很惭愧,我家久居丘陵地带,一览无余。长年累月,只有捎上咸柚子皮来校,让他将就着。当时,每蹭他一块鲜嫩的小咸鱼吃,我菜色的脸,都要唰唰地发热,这给了我洪荒之力,渡过最俨然的1980年冬季。那咸鱼独一无二的滋味袭来,我都会自作多情地翻出一面小镜子,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的眼睑、鼻翼,以及稳固的两腮。后来,我去江西大学就读后,孙太贵还给我写信,说我爱照个小镜子,这个趣闻,传遍了同学。当然,每次吃过鱼后,我也会举一反三,做为吃鱼长大的一代人,我想到了鱼,它们在阡陌的世界里,单一、真实、无私。而我呢,是鄱阳湖游出来的另一条鱼,又怎么做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呢?
现在,品不到几十年前的鱼味了,就像张艺谋在拍《山楂树之恋》时感触的,现在年轻人脸上,很难找到五十年代那种人的笑容了。全球变暖,我们顾及自己的东西太多了,当我们一不留神,胡子也白了。所以,非常迫切地想翻阅一些属于故土、母校、家园的一些东西。诗经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2015年,在81届高中同学集会时,我终于见到了数学老师李枝茂。他的目光依旧那般炯炯有神,但他已成为一个老头。记得我当年在文科班,底气十足的,就是我的数学成绩。因为我是从理科“重点班”转战文科的,每次到黑板前去演算难题,我都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啊?李老师可谓润物无声,很早就进入我的视野,他与我同一个村委会,因为家庭负担重,每次下班后,看到他行色匆匆的背影,我都忍俊不禁,唏嘘,嘘唏。还在小学时,我就爱看他挑一副水桶,去菜园,一棵菜一棵菜地浇灌……那是一幅国画,他是作为一个中国父亲的标杆,留在我脑海的。后来,我们通过一次电话,电话里的背景声音很闹,对话很模糊,但有一句话我听清了,他说:“我们是人与人亲,而不是什么别的亲。”这句话,令我想起了一个画面,多年前,我在美国纽约一个酒店住着,终忍不住烟瘾犯了,跑到宾馆门外,却遇见一个菲律宾烟民来借火,他接了我的火后,居然一脸的漠然,去他妈的。我想,这大概就是李老师的初衷吧。
我在文科班,有幸第一个考取大学。后来,又陆续考取了几个。无巧不成书,程青、程金旺等同学,后来都考取了上饶师专,恰好我也分配到那所学校做了教师。老同学相遇,欣喜若狂,常相约在校门口的马路上散步,散心过后,回到宿室就很窝囊,表现为虚无、茫然,人都没了质感。大学与中学相比,似乎灵魂有落差,我也不知怎么去形容这种困顿。有如米兰·昆得拉写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那样,感觉说了很多,又没留下只言片语。相比之下,倒是怀念高考前的一个晚上。天太热,光着膀子也受不了。我们无法洇在那个鸽子笼般的寝室,似乎最后一根稻草,压得我们快疯了,也不知谁搬来了一张竹床,放到空旷的门口,有些逆反的我们,终于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凑堆在竹床边,海阔天空地乱聊一气。无非都是在分析哪个同学有实力,能不能考上?以及命运,将何去何从?等等。那时没有外来工,没有公务员考试,也没有自主择业,什么都没有,仅仅只有自己一条性命。数十年过去后,聊了什么话,记不住了,每张嘴都留下个大大的问号。但那晚,大家一吐为快,都意犹未尽,天快亮时,也没人去睡。真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之豪迈。那是1981年夏天的神来之笔,怎么样也写不出那时的感触,直到今天,我仍然坐不住。
我在文科班很少说话。在我成长的履历中,我几乎都很小。高考时,我才16岁,考取大学后,大学同学年纪高的,大我整整十岁,我分配到上饶师专工作,有一半学生比我大,以至于我沉默不语,当上了谦谦君子。当初,文科班,可谓国色天香。因为读文科的女生多,那就避免不了花团锦簇。实际上我整个回忆里少了女生,也是抱残守缺的。记得刘小平是我班班花,每当她穿过一片茶树林,婉约地走向教室时,都引来一群人的注目礼。当时穿裙子都稀奇,但她好像有裙子,紫色的?粉红色的?我真记不清了,真乃“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仗着我们都姓刘,我还尊她为姐姐,好歹说过几句话。除此,我又是噤若寒蝉了。看起来,我还是话很少啊。回头想起这些芝麻大的事,都会卟哧一笑,无与伦比的少年啊。班上懂事早的,学会了谈恋爱,秋波暗送,也是一道风景线,至少让我们感觉走进了一部话剧里。但在那个年纪,谁又真的懂爱情呢,无非还是同学之间的情与缘,更鲜艳地存在。我忘不了,有几位女生陪我们夜自习,坚持不懈,阗无人声时,仿佛还听见她们捂着嘴,轻轻地打哈欠。可就是这么个细腻的举止,激励着我。还有一次,我在宿室楼后面的井台,打水洗衣,动作很别扭,孙水英看不下去,帮我洗了,免得我出洋相。那时我就是一个轻狂,看书、看书、看书。我曾吹过牛皮,考不取大学,就自杀。实际上,读文科的,许多应试题目,都需要死记硬背,好在那时,年少,少年壮志当拿云嘛,背几个答案,又算得了什么呢?
因为文科班是‘独苗’,所以,更显得亲近。快毕业时,总是很无助地望着天空,暗自失神。高考前一天,有个女同学还从家里拿了她爸爸的手表给我戴,并叮嘱我,到了晚上,要给手表紧发条,以便考场上应对自如。那是我第一次戴手表,去县城参加考试的当天下午,我故意撸起袖子,在青石铺就的古街上,来回晃荡了几回。当我看到路人,也没几个戴手表时,我嘴角微咧,小小的心脏,有了极大的满足。
似乎,悄无声息的,大家就这样毕业,各分东西了。
多年后,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时,曾关在房间里,周而复始地听一首新疆民歌——燕子,歌词写道:“燕子啊,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燕子啊,燕子啊……”让一个忧郁、沉闷的女声长调,把我泡在了这个世界上。我想着,我读文科班那年,也就是这样泡在一个沉闷而又忧郁的农垦中学。那种淬火般的青葱年代,让我在16岁那年,考取了大学,仿佛还在梦里,确又令我长歌当哭,会不由自主地透支眼泪。诗人海子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可我想想,我做不到啊。一位报人说,想去做柚子皮,雇人剥一堆的大蒜,还有切一堆的生姜。我也认可,但我如鲠在喉,还是有话要说。我宁愿做一个1981年的文科生,在既忧郁又沉闷的时光里,疯癫了自己。
最后,感谢母校,因为校址所在地,是我出生的地方。因创办饶丰中学,我6岁时举家迁走了,时过10年,我如释重负,在出生地读了文科班。在文中,许多想提起而又没提的老师、同学,我没说出来,但不妨我都一一记在心里,下一次回家探亲,经过母校门口时,我定将最温柔的一丝目光,定格在太阳下。
2017年11月5日于上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