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琅琊阁
老阁主带我上山的那年，我八岁。北境连年干旱，颗粒无收，平民百姓家几乎吃不上粮食。
当爹和娘打算将生病的我扔进山里，自生自灭之时，老阁主路过，他说，他想带我上山。
琅琊山。
我并不感激他出手救我，就像并不仇恨爹娘将我扔进山里一样，他们为了让弟弟活下去舍弃我，而他，只是因为我的眼神，很像一个故人。
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或多或少带着自己的私心，我也一样。
琅琊阁身处世外，却置身江湖之内。既然搅弄江湖风云，又怎能算是世外？话虽矛盾，我也不想深思下去，因为于我而言，最大的私心，是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不必担心吃不饱，感风寒，便是我活着的勇气。
琅琊阁几乎没有女子，连厨房都是几个伙食夫打理，来来去去，穿梭在亭台楼榭之间的，都是十来岁的白衣小少年。他们的眉眼，流转着山间特有的灵气与温润，那是一种和少阁主蔺九一样的儒雅。
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
更讨厌相互之间如怜悯一般的和气。
当我扔掉面前白衣少年给的梅花糕时，老阁主正在梅树下看着这一幕，我望向他的眼神，像一只流落街头却昂扬着头的狗，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我眼中的自尊，他只淡淡一笑，将我带去琅琊阁最偏的一座书阁。
他说，小姑娘戾气太重，不适合习武。
他说，悬壶济世会过分磨了性子，也不适合。
他说，你留在这里看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出门任意拉住一个人问，他们都会教你。
他笑着离开的时候，正值秋日黄昏。残阳透过树枝，细细打在石子小路上，一地斑驳。夜晚的月亮还未升起，从雕花窗向外望去，一片昏暗。
当我数到第五百一十三本书的时候，书阁红樟木门被轻轻推开，一身白衣，青玉束发的少年款款进来， 将食盒搁置在桌上，自顾拿出饭菜。他并未抬头，也并未看我一眼，只是淡淡道：过来吃饭。
我记得他的模样，上山第一天，是他抓了只鸽子给老阁主，我仔细审视过这个少年，他眉眼像夜晚的星辰，晶莹却不明亮，老阁主看了鸽子腿上传来的信，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蔺九你下去吧。
从此，我记住了他的名字——蔺九。
十六岁少年。
虽已腹中饥饿难耐，可我依旧不愿意狼吞虎咽一般进食，只着竹筷，浅浅夹了盘子里两块指甲皮大小的鸡肉，一股莫名的自尊滋生在脑海里。而这莫名的自尊，便是娘亲爹爹从不喜欢的东西。
家中经常食不果腹，生存与食物成了难题，可即便是粗糠生菜，我从不会吃别人碗里吃剩下的东西，不论因这事挨过几次打，依旧改不掉。
因而我在家是从不讨喜的，爹爹经常骂我，不是小姐身子却满身小姐脾气。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们宁愿扔我在深山被野狼吃掉，也不愿意让我在家多待一天的缘故。
——你叫什么名字？
蔺九一席话将我的思绪从回忆里拉回，我并未抬头看一眼他，停住手中的筷子，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坐我对面的白衣少年。
我叫青草，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名字来源于这俗世间最平凡的一样东西，听说娘亲生下我的那天，爹爹在田里除草，于是便有了这个名字。所以自我知道这个故事之后，便开始觉得爹爹很讨厌我，除草，顾名思义不就是除了我吗？而弟弟叫天宝，从此成了家里的宝，上天赐予的宝。
——青草。
我的声音有点沙哑，这两个字似乎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更像是唇齿之间很不情愿挤出来的调子。我想编个不那么俗气的名字来衬托自尊，可我更不想骗他。于是继续解释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听他浅浅一笑，才缓缓抬眸将视线落在他身上。他笑起来时的眉眼，闪动着秋波，很清澈。我第一次发现，这世间竟有如此清澈的眸子，不掺杂任何欲念，也未蔓延着沧桑。
我开始很喜欢他的眼睛。
但是欣赏止于他伸手帮我擦嘴的那刻，似乎如梦初醒，我逃离后退的时候摔在了地上。他又笑了笑，看我狼狈慌张的爬起，道“小姑娘才多大，对人的戒备之心这么重。”
我看着他扬着微笑的脸，却丝毫感受不到取笑之意，似乎自己小心翼翼保护的自尊，在他人眼里，却那么毫不起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