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成都》的第一辑《往昔成都》,收录了老舍、朱自清、张恨水、罗念生、何满子五位民国大家抒写老成都的散文。
老舍说成都是个可爱的地方,尤其对于他来说特别可爱,无非以下三个原因,一是成都的灵魂与北平相似,能够勾起思乡之情;二是朋友在成都,一个人的生命,是一半儿活在朋友中的;三是成都本身的可爱,它“有手有口”,“手”是成都的手艺制造,“口”是成都人的健谈,还有川剧的复杂细腻。所以在老舍眼里,成都是“可爱的成都”。
据朱自清说,当时人谓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真没想到到民国就有此说法),既像北平又不失自己的特色,妙处就在“像而不像”。北平也有茶馆,也有树,也闲得可以,但成都的闲味儿,在滿城的花开和爱花的人家里,在街头巷尾遍布的茶馆里,在门前粗大的泡桐树或黄桷树里。成都的闲,是“微尘护落花”,细细春雨中,听得到静静的落花声,这是闲;是“凌晨即品茶”,在熹微晨光的古树下啜一口香气氤氲的花茶,这是闲。成都的闲就是成都的闲。
张恨水说成都的“北味”是“貌似”而微,“北平是壮丽,成都是纤丽;北平是端重,成都是静穆;北平是潇洒,成都是飘逸”。成都的独特在于它不同于北方城市,也不同于黄河以南的任何都市,连六朝古都南京,“除地势伟大而外,一切对成都都有愧色,苏杭二州更是绝不同调”,这是别一世界,成都之独特就在于此。
张恨水对成都的印象很客观,他说成都的建筑过于简单,公厕与水井有卫生问题。他赞叹成都手工艺积蓄深厚的同时,却发现细致的银器、精美的丝绣都来自破衫烂掛的粗汉之手,遂感慨川人之内秀,“不教他造飞机零件而让他织被面实在可惜之至”!如果恨水先生泉下有知,今天中国最先进的飞机公司和发动机公司都在成都,肯定会颔首微笑,这才不负天府之国地杰人灵的禀赋啊!
文末说“可惜杨贵妃未能入蜀,遍成都找不到唐明皇留下的一点遗迹”,的确,试想一个薛涛就能让成都人凭吊千年,更何况杨贵妃,必合成都人慕雅之意!而孟昶之所以比孟知祥有名,也是因为他有花蕊夫人。所以张恨水说“明皇无宫,薛涛有井,此成都之所以为成都也”!大慨蜀中“阴盛阳衰”之风乃至后来衍生出“𤆵耳朵”,也是颇有历史渊源的。
罗念生眼里的成都是芙蓉城,“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花”,说不尽的温文,数不完的雅趣。在他笔下,成都“也许冷,但冷得不让结冰;也许吹风,但不准沙石飞扬;也许有尘埃,但不致污秽你的美容”,这儿云多,“锦屏云起易成霞”,所以他说南边的邻省才叫“云南”。那时的成都,西望西岭,“犹如在瑞士望阿尔卑斯山的雪影一般光洁”,延续着唐以来千秋雪的盛景!据说武侯祠的老柏是孔明亲手所植,颇有灵异,“不逢盛世,不发青枝”;草堂寺的青蛙也与别处不同,额头有一点红痣,系杜公朱笔亲点。这勾起了我这个成都人的好奇心,哪天一定要亲去再探究竟。
在何满子笔下,成都人更为有趣,最喜欢掉文,无论什么场合,无论上中下各色人等,都要耍点文字,且谚语之多,应用之广,为他地所不及。文中描述两个老婆子八卦另一人,贬薄那人“穷斯滥矣”,这是《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巧妙引用,文绉绉的叫作者惊叹!我记得流沙河先生曾写过一篇四川方言的文章,指出很多四川谚语方言都源自经典,比如“恍兮惚兮”来自老子《道德经》,“散眼子”来自《庄子·内篇》,川话常说一个人“糊(音fu)里糊(fu)涂”其实是“弗虑弗图”,来自《诗经·小雅》,说一个人“周吴郑王”(搞得多正式)来自《百家姓》……想来正是成都自古文风鼎盛,流风所被,市井之间撰谚语、掉书袋也相习成风,造就了这个城市的诗性和雅意。
读这些民国时期的文章,我有个颇深的感受,无论百年间如何沧桑巨变,不变的还是成都的闲与雅。
生活,其实是一种慢,是一种闲情和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