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他从里屋找到一口木箱子,是黄铜的锁,他知道钥匙在哪。双膝跪在床尾,勾着身子,手在床底摸索。一个瓮,陶的,有个缺口,用黄泥巴和着糯米浆补过,他一把拖出来,鸡爪似的小手就伸进去了。里头是黄豆,明年的种。他摸半天,心头一慌,汗就从手心里冒了出来。突然一哆嗦,掏出个系着红绳的黄铜钥匙。
翻出箱子底一个麻布口袋,往腰上一系,头也不回地跑了。
山东火车站,他攥着麻布口袋,知道那个男人的钱都放在里面。“这下我想去哪就去哪”心里想着,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学那个男人从牙缝里挤出句“他妈的”
下了火车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胆汁都差点吐出来了。耳朵眼睛鼻子一下都失灵了,路边有卖糍粑的,俩糍粑下肚,先是鼻子有动静了,就闻到一股酸臭味跟着自己,呛得慌。衣服都黏在身上。渐渐路也走稳当了,寻到一小池塘,一下扒拉扒拉干净,洗了个澡。
麻布袋里的钱洗湿了,他掏出来铺石头上晾着,这才发现没多少。二十的都没有,全是五块十块。“这他妈的咋个活”他又朝水里啐了一口。
被发现饿昏在一个院子里,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个人把自己抱起来,好像又改成背着,这人比他还瘦,有点硌得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老头又给他喂了碗姜汤,笑着说,“你肚子里没东西还敢吃山楂,山楂者,化食积,行结气,健胃宽膈。空腹吃不得,吃不得哟”声音像生了锈的铜钟。他听的一怔一怔。
老头也不问他哪儿来的,还是天天采药。他这才知道老头是个老中医,心头微微一动。老头出门采药,自家院子里也种药,有棵山楂树,老头教他炮制山楂。正是芡实成熟的季节,老头就带他出门采芡实,他知道,这在他们那儿叫鸡头米。
他今年大概有十六岁了,小时候在皖北,外公是个闻名乡里的老中医,他爹是招亲的,跟他大舅一起全国各地的倒卖中药材。小时候外公出诊,他就骑在外公脖子上。有时候走着走着,外公就得把他放下来,找个池塘去洗脖子,他就在一旁嗤嗤笑。尿了一脖子外公也不恼,在洗的时候还眯着眼说,“童子尿可是上好药引子,现在没人会用喽”。外公一手绝活谁也学不来,他大舅也不想学,就是切白芍,一寸长白芍,外公能切二百八十多片。切的时候不用盯刀口,就听声儿。每次切完,外公都叹气“老喽老喽,年轻那会三百片哟”他还在旁边嗤嗤笑。
他直到跟娘去了山东,才知道爹的死是怎么回事。
大舅卖药材同时,还兼着“弄点白粉”,他爹不干,他大舅骂他爹“去你娘的,你就是老子家里入赘的一条狗”,他爹急火攻心,赶上云南的潮湿气候,得了疟疾,他大舅不给药,一个月不到就死了。
爹得疟疾死在云南的消息传到家里,娘哭的死去活来,外公铁青着脸,一句话没说。他听到一句“混账”,外公就进了祖宗祠堂再也没出来。
娘带他去了山东,说“那个地方伤透了心”,那个男人是他继父,不抽烟,就是喝酒比较凶,对娘咋样他看不出来,对自己不算坏。但就是不愿意喊爹,两人也没啥话,男人在化肥厂上班,娘在锅炉房烧水,有时候人手不够也铲铲煤灰。那天早上,滴水滴冻。煤灰要倒到废料厂,卡车开进来,娘在里面,听男人说有废铁废铜可以捡回去,正在一堆杂七杂八里摸索,一车煤灰兜头盖下。
娘被挖出来时,佝偻着背,拳头怎么都撬不开,喉咙里全是煤灰。
男人蹲在田埂上抽烟,他第一次看到他抽烟,心里恨的牙痒痒。一声不吭回了家,拿了钱就去了火车站。
跟着老头去采芡实,他把这些过了一遍,鼻子酸酸的,老头没说啥,采回来后,跟他一起剥籽,眯着眼,还是生锈铜钟一样的声音“这芡实啊,外面看着滑溜溜碧绿的,里头都没几个籽,那些上好的啊,外皮都不成样子喽”
他没说话,晚上老头子跟他在院子里锄草,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中药用好了,能治病延年,用坏了,那一个个都是剧毒啊,季节,火候,剂量,瓦罐熬还是陶罐熬,都有讲究啊”
早上起来,枕头下面有股冲劲直往鼻子里钻,他一摸,牛皮纸包着几根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