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行李走出火车站,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而湿润。我站在马路边上,没有任何方向。但我知道,在这个凉爽的夜晚,在这个世界的角落,我总归会拥有一张床和一顿丰盛的晚餐的。
一
窗外天色已晚,万籁俱静。走到阳台上,但见星光如沸。群山仿佛巨人的黑影降临。我这时才发现,山在白天是一种壮美,在夜晚却令人心悸。那种庞大而未知的存在,不分昼夜地永恒矗立,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
午夜时分进入一座陌生城市,就像在玩一场捉迷藏游戏。因为入夜的城市与白天截然不同,街上的行人也好,城市的气氛也罢,都与白天相异。有时,我甚至觉得一座城市的地图在午夜都会悄然变异:小巷折叠,大陆转弯,一些建筑凸现出来,一些建筑则暗自隐去。
对欧洲人来说,霍夫堡皇宫是一个建筑史上的集大成,而对我这样的东方人来说,霍夫堡皇宫简直是一种“视觉轰炸”。那无穷无尽的细节,繁复异常的渲染,无所不至的雕饰,形成一种华丽的压迫。它像个热情的女主人,要把家里上千年来的好东西,毫无保留地show给你,也不管你能不能一次接受。在霍夫堡皇宫,我常感到脑仁轰轰作响,仿佛坐在一列片刻不停的蒸汽火车上。
在欧洲旅行已经3个月了,我愈加感受到旅行就像一种时空的延宕,一种美妙的拖延症。在有限的日子里,我们伪装成另外一个自己,或许是一个更好地自己,或许只是一个不同的自己,而拖延着重新做回真正自己的时间。在旅行中,我们随心所欲地改装自己,选取一件外衣、一个身份、却不会遭人指责——逃脱来自生活本身的重负。
二
我相信,至少是理论上,旅行或多或少会改变一个人,会使那个人朝着更宽容、更理性,对世界的理解力更全面的方向迈进几步。至于到底是几步,那要看个人的天赋和修养。但毫无疑问,这向前的几步就是旅行的意义,也是活着的意义。
旅行中最大的不确定性,不是抵达,而是如何抵达。因为说到底,旅行或者人生,就是一次次解决如何抵达的生命过程。在不坐飞机的前提下,如何去往另一个地方,这是旅行中最大的考验,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尽管这种美妙往往是事后回想才能体会到的。
三
午后的阳光有一种令人恍惚的质感,像白葡萄酒在杯里轻轻地晃。
湖面上雾气很重,看不到对岸的景致,也辨别不出湖面的宽度,那感觉就像是走到世界的尽头,只能喟叹一声停下来。
我在斯拉夫大街下车,街道空无一人。天空呈现出一种深深的宝蓝色,可以看到灰色的云朵迅疾流动。路边是一致性的两层小楼,有些点着灯,但听不到一点声音,人们似乎都在不声不响地生活。
在欧洲腹地的冬天,只有神圣的教堂和世俗的酒馆,让我感到满血复活。它们就像虚空之中的两个圆圈,交集便是人类生活的核心。我必须感谢它们,没有它们的存在,我将成为无家可归的幽灵。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路上几乎畅行无阻。那些战后才建起来的房子,气色看上去不错,因为又过了一年,它们都高兴于自己越来越成为有历史感的事物了。店铺大都没开门,到处偃旗息鼓。节日,在国内是黄金周,是商机,是报复性消费,在欧洲却是一年中最肃静的时刻。
四
纪念碑是砖石结构,像一座白色佛塔,后面立着法、俄、奥三国以及欧盟的国旗,无遮无拦地面对着田野和树林。我看到一个老妇从山脚下走上来,穿着捷克农人的冬衣,围着驼色羊毛头巾。她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注意到我。她径直走到纪念碑前,凝视片刻,然后转身面对浩瀚的田野。阳光照在她身上,山风拂动她的头巾,她就这么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我想,她也许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从年轻时就来这里玩耍。对她来说,缅怀早已不再重要,因为除了这座纪念碑,大地已把一切过往埋葬——它只是无穷无尽的现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