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在温暖的世界里

手机发出的惨白光线和嘶哑电子音告诉我,我必须上路了。我开着一台比我年纪都大的FR卡罗拉,从漆黑的梦境里拐上同样漆黑的318国道。这台86年生产的车早就该报废了,可因为他是FR时代末裔,是藤原拓海在秋名山过弯时开的AE86,年少时的我却出于近乎偏执的热爱,把他从一堆废铁变成了一堆可以跑的废铁。别人问起来的时候,我就说他是老款捷达,就像拓海不愿提起夏树,我也不愿提起我兵仓马乱的少年时。手机里,林志玲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困倦地告诉我,离目的地还有2142公里,大约需要35小时。

我不禁有些诧异,从中国的最东边到最西边,三千公里的路程,这堆废铁居然还没有有把我撂在路上。我原以为我的旅程会在我耐心耗尽时伴随着这台车的寿终正寝而休止,没想到两天过去,我已经横穿半个共和国了。

如同一座老旧而准确的发条钟表,我把脚在油门和离合上倒腾几个来回,沿路的几座小城就像石块儿一样被默杀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做无谓的停留,我也没有勇气在别人问我要去哪儿的时候强忍恶心告诉他们,我要去远方。我不过是个庸人,我没有能够驱使我做风中旅人的骄傲的信仰,我离开熟悉的老街,来到国版图的另一边,是为了接一个人。我得接我二叔回家。

二叔在我的生命里不是多么重要的角色,不过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人,我打算在这个充斥寂寥的等待的路程里,把我的童年回忆一遍。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我的童年故事里有一个叛逆于时代的社会青年,二叔就出现在我们家这样遵纪守法的家庭里,他本来是我们一帮屁孩儿的榜样,是我们镇上唯一的大学生,不过他因为一些原因选择了退学,他的声誉也因此一落千丈。我爸爸原则上是不允许我和他不争气的弟弟接触的,不过在那个我会为二元一次方程组困扰的岁数里,会说英语会算物理题的二叔就是天神下凡。男孩总是对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懂很多东西的人充满了尊重和仰慕,尤其是一个可以玩街机可以一命通关的人,一个箱子里有古惑仔一类的大人不希望我们看的光碟的人。

长大一些之后,二叔总是突然离开,又在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带着或多或少的礼物,去拜访冷淡的兄弟姐妹们。除了维系他们支离破碎的亲情,二叔总是给我带回来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儿,而且通常都很贵重,以至于我的86差不多三分之二来自被我变卖的礼物。

或许这是我对他的亲情的透支,又或许是为他今天有求于我也都一种偿还。

后来他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到这片用二八就能丈量的土地上。他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所忘记,这个人们也理所当然地包括我。以至于在几天前我收到一封来自一个除了一个乡字儿之外都不会念的地方的信的时候,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去打扫我的记忆。天际线另一边的他想必也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解开了关于自己身世的谜吧。

鞋子踩上萨迦的高原冻土的时候,又是两个日出以后了。我离开了我的86,离开了破碎的铅秋,准备完成我最后一段路程。喜马拉雅山体的荒原上,有几点白色的美丽动人的、短暂而脆弱的无法掌握的生命,独自向着凋零。多半是心理暗示,我能明白它的幽香,是这个渺小生命的尊严,像是冷茫茫的世界里最后一束火焰。

我按着信里的地址和路边藏民的手势最终在一座孤僻是喇嘛庙里看见了我二叔,可惜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球了。庙里会说汉语的小喇嘛告诉我,他是高僧,按照藏传佛教的礼节,骨灰要和大地合在一起。我没有兴趣按照小喇嘛的描述去想象他浑身被泼满燃烧的酥油的景象,我只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我再次见到他,他却变成了几个鸡蛋大小的泥球。

我作为这位上师的亲属,在指示下将他的“遗球”放进一口薄薄的方棺。一众僧人为他诵经超度,还有不少村民跪在一旁祈祷。后来他们忽然面向我,大声而急切地跟我说着什么,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触犯了他们的信仰,赶忙向小喇嘛央拉求助,他告诉我,他们想要保存上师的佛骨舍利,他们希望把这个异乡人的骨灰泥球供奉在灵龛里。

我又在这个萨迦小村里呆了一段时间,我逐渐拼凑出他离开鸭血粉丝汤转投入酥油奶茶的故事来。他为这里的人做了不少事情,让人们喝上了干净的水,用上了西药,给他们买了羊羔,后来出家当了喇嘛,每天守在灵塔的长明灯前诵经打坐。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其他僧人他觉得他命数该要到头了,他提了一个要求,他希望我能亲手安放他的骨灰,才有了我从东到西的踽踽独行。

他终究是个异乡人,他终究有放不下的牵挂,哪里是什么舍利,分明是向着回不去的地方静默的腐泥了。他的骨灰分到最后只剩下半颗是我的了,实在不忍心把那么一丁点儿的二叔长眠于地下,我又抠不动地上严肃的冻土,问厨房大师傅要了一撮青稞面粉,看见伙头师傅一脸的不情愿之后,又和了点车里放着的速溶咖啡,勉勉强强给他凑了一个馒头大小,生前没有人给你热忱,愿糖分和咖啡因能在死后给你温暖。

来,为这没名没姓的年头干一杯,哪怕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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