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原上,儿女会提前为上了年纪的老人订木解板,置办棺材,完工后所举行的仪式称为“浇木”。原先我一直觉得老一辈人所说的是“交木”亦或“胶木”,可自从亲身体验和询问老人有关仪式细节后,便彻底推翻了我的“我以为”。
死亡在很多时候都是一件禁忌的话题,但为什么老家人能对死亡如此坦然?这让我深感欣慰又些许伤感,所谓自己为自己做好棺材。在这个世界上,无论长幼,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漠视死亡,人也总是会死的,没有人会续在世上,只不过是时间快慢,旅程长短问题,敬畏生命,同时也是对自身的尊重,这是老先人留下的真理,错不了。我这样宽慰自己。
前段时间父亲给我说起过这事,他们弟兄三个商量后决定先给我婆箍好墓,木匠当下再给三婆做板(棺材),完工后顺便一次性给我婆也把板做了,我心想,婆还活得好好的,再过十年也来得及啊,父亲说碎娃你不懂,这是规矩。活人住窑,死人也住窑,只不过活人住地上的洞穴,死人住底下的洞穴,炕上与棺材里,地上与地下,活人的群居形成了村落,死人的群居形成了坟地。黄土原地形地貌而坐落的老先人的坟地,总会为源远流长的阴阳学说提供有说服力的命名,也许从某个角度来说,生死无差,外表矛盾却又内在和谐。
周六一大早,我提着一个二十多斤重的西瓜搭车回原上村子里,也许是天热的原因,心里愈发的燥,手指头也被塑料袋勒的生疼,脚下的步伐愈迈愈重。约莫饭时,我走进了婆的窑院,院内解板的电锯声尖锐刺耳,木匠师傅扶着一块板轻推平移过齿轮,瞬间被一分为二。墙上靠的板子上已刻满了大大小小的图案,棺材两块侧板上的“八仙过海”, 前后两块小板上的凤凰腾、菩萨像、荷花叶栩栩如生,彰显灵气,我竟一眼分清了吕洞宾、铁拐李、张果老等人物。听木匠说起,刻八仙图寓意深刻,也是希望老人过世后能够得道成仙,过上神仙般的生活。
吃罢饭,我走出窑院,錾刻图案已基本完工,木匠师傅着手开始装板,父亲和大伯搭下手,抬着棺材盖板一端,婆和老姨坐在跟前一边瞅着一边扯着家常。盖板需要翻个过时,我连忙给木匠这端搭了把手,四个人抬居然也显得吃力。大伯说没想到居然这么重,差点没拾起来,婆笑着回了一句:“这下知道费劲了吧,等我睡进去了就更沉了,村里人帮忙才吃力,以后抬我的时候就要不停的给人家把烟发上哩,省的人家想着这死老婆子还沉得不行。”说完,婆哈哈笑了一声,笑声爽朗却凄凉透彻。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敢回应,我是这样想的。
浇木当天,左邻右舍,自家亲朋,老小外家少说也来了有百十号人行门户、吃汤水。晌午举行浇木仪式前放炮鸣礼,婆的女儿、侄女要给木匠准备“六色礼”、好酒和新衣服,所谓的“六色礼”也就是牙膏牙刷、毛巾肥皂等日常用品,然后装进盘子,恭恭敬敬的端给匠人表示感谢。浇木时,婆和木匠上座,由村上一位威望极高,受人敬仰的老人作为指挥者把控整个浇木流程。婆的几个侄子开始给棺材浇酒,先是棺材的大头,接着是小头一端(浇到棺材两端地面上),然后绕棺材凝视一圈走到婆和木匠跟前,恭敬叩首。紧接着是婆的儿媳妇,孙媳妇浇酒,磕头,下来才是父亲、叔父们浇酒叩拜,最后是孙子辈的娃们走完同样的流程。随后,由两个老舅为婆的儿媳、孙媳们披红,随之叩头回礼以表感谢。最后,指挥者一声令下,众人排队站立,开始接受指挥者给予的告诫,要求孙媳常回家看望老人,告诫子女、儿媳们常陪伴老人左右,料理其日常生活等等,完罢,所有人再次叩首,这才算完成整个浇木仪式。
给婆箍好的墓在自家耕种的土地里,眼界开阔,能看到沟对面村庄的烟火气息,做好的棺材放在自己住着的窑洞内,一切显得安然且和谐。第二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婆依旧开始了她往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是不死的,尘世的书还在继续往下写着,只是在大自然的造化里,做着对生命再普通不过的敬畏罢了。
孙阳
2017年7月23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