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长安城,总还是那般花千树。
伴随着东西二市的报息声,朱雀大街上的人潮终于退去,那黑夜总是来得那样汹涌,好似昔日里来京的旅人,四海攒集。慈恩寺内的晚钟又响了起来,曲水旁的一片游人也终要告别,也许这就是长安城最安详的夜。华灯初上,整个城市连着深宫都像是焕然新生,除了这些依旧明丽的建筑,曾经摩肩接踵的夜市,如今却再也不复。
也许只有他还站在池边,静静地思量……
又是鸡叫,街上又重新充满了那些嘈嚷和吵闹,卖麻油的吆喝声似乎能直达帝阙,但却只是在朱雀门上打了个滚,遍被门前宫人的嬉戏掩盖了。他,这一晚上不知道在哪里栖身,白天又出现在这美丽的曲江景色里,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惆怅。直到他舍得走掉。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样平常的一个乞人!
毕竟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
他,是我经过长安城的途中偶尔认识的人。
他的故事,也许只是我从他口中听来的一部分,但好歹愿意拿出来说说。
“您就是韶笑先生?”刚一见我就立即行礼,着实让我惊讶。
“先生礼重了,小可乃是。”
“不才敢问今年是那一年了?”
“哈哈,先生莫不是乞久而忘了天年?”
“还请先生示下!”
“大历十一——”
“呜呼!十三载啊!”
十三?这一句,让我猜到这是位经历当年大乱的人,于是便对他肃然起了敬意,也好奇这段时间的故事。
“先生可有兴致听听我的陋事?”
这倒刚好遂了我的愿。
“如此甚好,那——”
“在下有一心愿,望您能容允:听闻韶笑先生文章斐然于世,敢请传书某俗事可乎?”
我拿御赐金牌向掌柜要了两间客房,和他就暂住于四海客栈,其间吃住我全包,我从随行箧囊中挑出衣物给他,又送他一身黑色鹤氅,将他收拾得体面一些。为他写东西,可能应付一下就行了,我只是好奇他的故事罢了。
“嗯。”我随口答应了。
——没想到这个故事足足费了我半月时间!
也正是半月后他的离开,也为我的这篇文字作了无声的结。
没想到能从一个乞丐那里学到这么多!
他比我年长很多,是我的同乡,长安城人,父辈为金吾卫军将,早年学于书院门,年纪轻轻就曾中了解元,后来因厌倦书门腐朽而废了学业——听他所言,没想到他少年时期也是个风流才子,我不禁感叹,但最令我动容的是他和一位佳人的故事:
那位姑娘的名字,他不愿透露半点,只说是自己的青梅竹马,二人曾一起在少陵书院读书,二八之年,那女子辍学返闺,而此时他却早已对这位姑娘倾心,就寻求父母的意愿,企结连理。但碍于门户,那女子出自农家,他来自军府,自是不能相提并论,他为之惆怅,更为佳人痴狂,直到被家人劝去了长安书门,也算是断了这个念想。
那时年少,他也算一方文人雅士,曾经邀请过好友在曲江流觞而饮,在雁塔题字祝歌,于是凭借自己的文工和不俗的相貌,被很多王公的千金相中,奈何自己心有所属,无论父母如何催促,总是不愿屈就,终于,抵不过父母苦苦相逼,他随便挑了一位大夫的女儿和了八字,定了亲。那年他刚好加冠。可他依然等的是那位家乡姑娘!
逃婚,未尝不可。婚礼上,高堂未拜,他就偷跑出门,骑上父亲的军马,一路朝南,来到了曾经的小村,打听那位已经五年未见的姑娘。果然,迁走——怕是最无情的消息了。经过老乡指引,他来到了曾经熟悉的那户门前:院落的老槐树,和五年前的景致无二,倒显得别样茂盛,只是院墙上多了几块颓圮,门闩的锈迹愈加斑斓了……槐树!树!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那位姑娘的约定:树下!
用佩剑挖开树坑的围挡,泥土脏污了这柄加冠时送上的礼剑,他并不在乎,挖出的所获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一个精致的方正铜奁盒,上面拿铁烫烙的“某某留字”早已看不清楚了。打开来看,真的有一封长信,而他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东西,会彻底让他寒了心。
“……郎遗冢书云:你我本是竹马意,不料明月多结情。……”内容什么的他也记不得了,似乎那位姑娘把这里当做了他们感情的孤冢——足矣让他和她死心!他哭了很久,当天晚上他索性就睡在了槐树下,梦里依旧在找寻着她,直到南山脚下……第二天回府,大门紧闭,昨日的喜宴似乎被彻底地、永久地停住了。他知道自己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父亲赐他脊杖,将他活活打晕过去,叫他醒来的也不是平日里温和的母亲,而是背上疼痛难忍、一道道皮开肉绽的痕迹。那家人注定是要退婚的。于是乎,他家名声就此扫地,很快,父亲的仕途也被一纸莫须有的弹劾断送了。
家里只好另谋出路,不得已竟然选择了经商!士农工商,唯贱商人。好在自家财运还不错,就这样,二十四岁那年,他又是长安城的“名流”了——只是地位上还欠缺些!他劝家人隐居山林,巧了,要到我现居的这片终南山里栖住,但父母不乐意,所以就只有他和一个下人搬进了位于终南山下的自家山庄里,自诩散人,邀请原来的旧友,聊酒诗书。但一次和友人们进山游玩的经历,却带给了他无比悔恨和心痛。
是她!那位他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原来当年是迁回了山下的老家!只怪他自己没想到。而这会正挽着自家的夫君同游山林……他愣在山头,久久的站着,似乎长在了山上。从此,他再也不愿意进山游玩,索性遣散所有山友隐客,自家的山庄也就这样荒废了。对于这件事情的仔细经过,他不愿多说,毕竟谈触之余,就已经让人伤神了。
再后来,父母离世,反倒让他觉得有解脱的感觉。继承那苦日子里打拼的家业,无非是捞得更多的财产,供着自己游山玩水,吃喝赋闲。放任自己整日沉醉于花街柳巷,时时刻刻都能一掷千金。就这样,很快,父母留下的商市似乎早已被他挥霍得荡然无存。可无论家业兴衰跌宕,他却依旧纸醉金迷,这颗麻痹的心,早已和它的灵魂渐行渐远。
但命运的捉弄总是让人费解:
是她,真的是她。
新寡之时,就被所谓的夫家无情休出门去,父母早逝,无奈委身附势侯门,嫁进此户人家,日日辛劳,夜夜难寐,如今被逐,流落街头,拾荒乞衣,昔日夫人,竟落得如此光景——如今再见竟然是曲江池边的一个乞妇。他看在眼里只有心疼,便不顾一切流言将她带回家,圆续曾经少年时的旧情,一年,两年,战事越来越吃紧,他们的小家却幸福依旧。新婚第三年,有一爱女,聪慧明丽。不久他又跑城官道经商,带着几乎所有的大财出发,斗胆想发一个战乱横财,就这样一月未归。终于,那场著名的大乱爆发,长安首当其冲就被叛军袭击,乱寇贼军来势汹汹,城中一部分国军护先皇南下,另一部分残部留守城中,飞扬跋扈,欺男霸女,乱象一片。造化弄人,原定一月的回家计划被推迟了三个月,又无家书探回,而当他回家,才发现长安这里的情景变得已经萧索浑噩。
还记得临走时,虽然已不似往日繁华,但也是有铺常开、有人常在的,如今,进了颓圮的城门,饿殍遍地,残肢到处,一派死寂和荒凉——昔日的紫陌长安,繁盛富丽,除了依旧勉强林立在战火中的宫殿楼宇,目光所及,真的只是一片断壁残垣。曾经的舞榭歌台,已沦为街头余贩的庇所,哪里还有达官贵人们的欢愉景象!花萼相辉,已是塌台;紫云毁烬,不见彩霞。先皇南去,贵妃同携,径奔剑阁,就连那高力士脱靴、杨国忠磨墨的诗仙,也不知流落何处。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面对着残壁自题了首诗:
朝临仙尘暮作愁,君王意气尽风流。
长使霓羽花容下,露槛不盈照骨柔。
回到家里,残破的屋舍,又让他震惊,但当前四下里最担心的还是妻女,竟然又是无迹!到处打听,他听说原长安守军眼见城池难保,就自己乱了阵脚,带着女人和金银入山为寇了,而其妻恐已遭不测,其女也可能已经被害。听到这个消息,他终于不甘这时代的欺侮了。从此,不能和妻子白头到老,不能看女儿许配婚嫁,战乱既然依旧,二话没说,他便选择了参军:怀着对旧朝军队的愤恨,竟然加入了贼属,起先在史思明的贼部充弓手,战场上杀人饮血,早已成为了他日常生存下去的常态,似乎是对这不平宿命的发泄,但终究还是孤掌难鸣,后在冀州被李光弼俘获,李将军引以家国大义感化,遂毅然转阵,后助援许远守睢阳,作伙夫,城破,侥幸死里逃生,逃脱追捕,因而又开始四处飘零……浪迹江湖,穷游赤县,他看过各种山河破碎,领略沧海桑田,唯独被各种亲人别离景象将心挠烂,这是让他最为动容的地方。殊不知,身在外而心在内,他依旧眷恋着他的家啊!
很快,这场无端的战乱就被郭大元帅平定了,这也意味着他能够有机会再回长安。西行如此,带给他的,无非是平添的一份惆怅和落寞。
所有览物中最残忍的无非是故地重游。
前些日子竟然有机会偶然回到曾经的“家门”——朱雀街头的破宅,砖石覆盖着那被火烧得殆尽的书仓,他终于忍不住走进去,忽然发现了那个传奇的绮色盒子,便捡起来,看着那烫染发锈的样子,心中的委屈,早已变成泪水喷薄而出,就这样,他趴在曾经的天井院里,哭了一天。那年一别,忘记了父母的灵位,抛弃了万贯的家私,如今却为了这所谓的一个念想,变成了活生生的一个泪人!所有的压迫,压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他就在感情的一件事情上违逆过父母,却还是被这可悲的时代造就的妻离子散“收服”了。我感叹不已,也为这段伤逝的感情默然致怀。
苟活了这么多年,真教七尺之躯为难!
那天我听他讲完了这个故事,看他显得格外释怀,竟然主动拉着我去喝酒,我硬是不愿去的,毕竟酒肆喧闹让我头疼,但终究抵不住他软磨硬泡,还是同去了。
我出门没有带书童,就我们二人。
来到宾来酒坊,这里坐站的人已经很多,我们挑了一个背门的角落坐下,他突然狡黠一笑,问我:
“韶笑先生可愿意请我?”
听他这么一问,我也方才想起他早已囊中羞涩,捉襟见肘的模样还是靠我打理才换了个样子。
“哈哈那是自然,请随意。”
“先生喝什么?”
“我,竹叶青吧。你看你。”
“诶敢情好!小二哥,这边台竹叶青和女儿红,女儿红要大坛的!”
“这不嫁姑娘喝甚么女儿红?哈哈。”我倒是有些疑惑。
可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他带笑的脸庞突然被两行明泪划破了。
“阁下可还好?”我连忙问他。
“……无妨事,我,我在和贱内的喜宴上没喝到,亦没喝到自己自己女儿的,还来不及,就——唉,你看我这大男人,哈哈。”强挤出的笑靥竟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小二,把那坛女儿红改了,换坛汾酒吧!”他喝道。
“都是清香的酒,话说我这竹叶青也出自这汾酒哩!”我立即转移话题。
“那先生还是个流行人,竹叶青隋初才开始兴起,很是有新逸之感呢。”
我们把酒言谈,我执杯而尽,他则抱坛而饮,好不痛快。不过三个时辰,自己壶中的清酒似乎早已串肠走入心神,酒力欠佳的我很快醉倒桌前,浑浑噩噩中,感觉是他送我回了客栈,倒身,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昱日,我从自己的乱榻醒来,四下喊他,却不得回复,问书童可知他去处,童儿亦是答非所问。他这一晚上不知道在哪里栖身,估计又是是奔赴曲江池边,想一睹曾经的潇洒风韵——睹物思人罢了,于是就这样不辞而别。我想他一定会被如今这一片黯然震惊到了:不知是谁家的喜鹊,竟然跑到了这焦木枯枝上蹦跳,寒鸦声里,倒是显得格外出奇,一方未褪去的月伴着朝阳隐藏在云间,也同他一样,期待着这个时代的终结……
果然,他再也没有回我这来。他这样的浪子,应该还是选择浪迹天涯了。
第二天,书童报我,在城南的头榜上,出现了这样一则告示:
“……一黑衫男子,浮于曲江水上,捞至而死,盖夜中醉而坠水……”
我看不下去了,吆喝来童儿,送我回客栈。
是夜,星河耿耿,我来到了他最爱去的曲江池畔,看着乱石桥边满街的游人和枯树上新点的华灯,沉思若许。看来他终于还是成为了我笔下的一个人物——一个以毁灭为结局的浪子。这样的寂寥,让我不禁为之伤神。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噤声没有喊醒书童,边去早市巡转看看,路过宾来酒坊,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小二,来一坛女儿红,要大坛的,当年存的,犬女今日出阁……”
确实不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竹叶青一壶!”,癫狂般的我大步走了进去……
长安舒少陵
2020年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