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散了,杏花却开了。

1.

我生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祖祖辈辈安居在冀北平原,一个承载四百多人口的小农村里。

儿时家中尚且富裕。院子里常有一大群羊,挤在南墙底下,白花花的一片。记忆中母亲每日一早就带着我,赶着羊群,到附近的山沟牧羊。

日落时分,羊吃饱了肚子,母亲便挥着长鞭,吆喝着羊群朝家的方向赶去。

那时的我有五六岁,每日跟着母亲,在羊群里出出进进,不时被哪只不懂事的羊羔绊倒,摔趴在地上。尽管跌跌撞撞,几十只羊却从未丢过一只。

每日迎着夕阳回家,落日的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儿时的夕阳总是大得离谱,像一口大锅,倾斜在西方天际,光线柔和,也不灼人。我总是出神地盯着它看很久,似乎那里藏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除了羊,院子里还有顶着红鸡冠的公鸡。依恋主人的大白狗。用后腿踢人,使我不敢出门的黑毛驴。

一棵粗壮的柳树,栽在南墙脚下,两人都合抱不过来。夏日炎炎,街坊邻居常在树荫下挥动着蒲扇乘凉。

院子里到处都是充满朝气的生命。

2.

父母结婚的时候,祖父添置了最好的金黄色实木家具。家里干净利落,窗明几净。两间窑洞,一间充满人间烟火,另一间供人出入。

年幼的我并未意识到,那时候竟是这个家庭此生最辉煌的时期。

在我七八岁时,祖父去世。失去长辈的帮衬,家里开始出现衰退的景象。

父亲开始搁置田地,吆喝一群狐朋狗友,整日沉浸在酒乡之中,一瓶二锅头加一碟花生米就算做了交待,对家庭不闻不问。

父亲先是丢弃了旱地,认为再怎么出力,地里也长不出好庄稼。可我分明看见别人家的禾苗都长势茂盛。只剩了几亩水田,父亲并未认真打理,长出来的苗总是矮人家的一头。

田里收成不好,一到冬天家里就会断粮。没有粮食可吃,父亲就得和亲戚们借粮,来年收获了粮食再还。

父亲嗜酒如命,贫困并不能阻止他喝酒。为解酒水之馋,随便抓起一只公鸡,卖掉暂时满足一回他的酒食之需。

拉上几个酒肉朋友,坐在炕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碰巧赶上我写作业,看见白纸本上歪歪扭扭的字朝下滑去。他们会取笑,嘿嗳,字都歪到你姥姥家喽。

有一天一早起来,竟没看见大白狗。后来终于在废弃的羊圈找着。它四肢并拢,躺在一堆杂草上,身体软绵绵的,一动不动。

我想大概睡着了,便不再理它,跑了出去。等到日头升到老高,还没有起来的意思,我才确定大白狗已经死了。

院子周围不严实,经常有人跳进来偷东西。可我当时并没觉得难过,只是觉得院子里冷清了许多。

大白狗不像大黑驴那样经常欺负我。有时候割草回来,父亲还会把我放到它的后背,一颠一颠地驮着我回来。后来大概也是被父亲卖了的,院子里不见了他的踪影。

羊也在一只一只地减少,后来只剩下六七只。再后来,一只也没了。

鸡,驴子,羊,狗,都不见了踪影。少了鸡鸣狗吠的声音,院子里只剩了父亲母亲还有我三个人,每天孤零零地进进出出。或者还有那些长在周围,高过我头顶的荒草。

每天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出去玩,饿了再回来吃饭。没有人理会我。他们各自干各自的事情。父亲酗酒。母亲为了阻止他用打砸家具来发泄。

摔盆子砸碗,敲玻璃,拆窗户,床单被罩被撕成碎片。记忆里碗筷被砸了一茬又一茬,家中总是处于缺锅少碗的境地。

母亲脾气上来的时候,如猛虎下山,谁也拦挡不住。她一边打砸家什,一边大声吼叫,愤怒痛苦的表情在脸部扭曲着,仿佛一头发怒了的狮子。

眼看家就被打散了,父亲还没回来的意思,母亲便跑到街上咆哮。她的声音很,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正在喝酒的父亲听见了便很无奈的回家。

很多时候,母亲都会把父亲惹怒,回来就挨一顿臭揍。先前发疯了的母亲立刻安静下来,咆哮变成了低声埋怨,声音像蚊子一般,一直持续到半夜。

自我出生母亲便是这样的,所以我并不认为她有问题。直到我上学要写贫困证明的时候,介绍家庭时,指导老师说母亲是先天性痴呆,再以后又有人说母亲是智障。

我总是独自一人坐在炕头上,看着母亲发泄愤怒,再看着她挨揍。见惯了此等情景的我觉得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很少。他常央求我和他打闹,我不情愿,他会说,你看看别人家都欢天喜地的,再看看咱们家,我再不逗着你笑笑,咱们家就一点笑声都没有了。

说出这样的话,父亲一定是非常绝望的了。这一切缘于他娶了母亲。面对充满绝望的家庭,选择了继续沉沦,带着儿女一起。他无视这些生命的生存权,丢弃了自己该担当的责任。

3.

家里被砸光了,基本生活成了问题。吃饭没有筷子就折几根树枝代替。屋子里没有玻璃,一到冬天,一家人冻得瑟瑟发抖,父亲便用塑料纸代替玻璃,用来遮挡外面的瑟瑟寒风。到了夏天,糊满塑料纸的窗户又密不透风,闷热的如同火炉。

4.

一天天,一年年。父母脸上的皱纹日渐增长,背越来越驼,脾气却并未削减。我成家后,也时常传来二人大闹干戈的消息。我想他俩上辈子一定结了深仇大恨,不然这一世也不会互相折磨将近四十年。

直到有一天,年近六旬的父母终于分道扬镳。

先时住的窑洞,一到下雨天,雨点渗透,偶尔还会掉几块土下来。姨妈担心母亲,为她置了一处新的窑洞。刚开始父亲和母亲住在一起,却也各处一室。母亲的战火燃久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某一个夜晚再次爆发,正值姨母探亲,战火扩大,父亲毅然背上行囊离开了家。

父亲搬到了废弃的村委会,全部家产就是地铺上那一卷熏黑的,扔到大街上也无人捡的被褥。这是父亲一辈子的见证。自此彻底和母亲分道扬镳,结束了长达四十年的吵嚷。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放过彼此,毕竟人生留世,时日无多。

分家后的父亲仍旧不劳作,不干活。田里的庄稼继续荒废着。每月领着低保过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时常见到父亲就着猪头肉酗酒的身影。

一到秋忙时节,村里能干了活的劳壮力,不分男女,都会离家前往几百里以外的坝上地区掰玉米挣钱,我问父亲,那些比你年纪大的都出去挣钱,你怎么不去。

父亲脑袋低着,左右扭动一下,唉,谁能给捏干了那个。

那你天天干啥了?坐的,没的干。

平日走在路上,父亲总是低着头,从未见他昂首挺胸过,头部的背面和脖子几乎呈水平线。

村里有两三房兄弟姐妹,平时并不和父亲来往。即使少有的几次见面,父亲也只有挨骂的份,姊妹们恨他不争气。挨骂惯了的父亲,也惧怕见到这些姐妹们。

年幼的时候,还有一些狐朋好友和父亲结伴,到如今,这些人都已死去。其中一个被翻斗车碾死在土堆里,没有成过家,无妻无后,便用赔偿的钱给他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另一个嗜酒成性,倒在了酒瓶之下,成了名副其实的酒鬼。

成家立业后,我再次回到旧院,只看见四周的围墙塌了,房屋倒了。窗台土化,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只剩下一棵杏树,在东墙下,开得正当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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