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本虞舜后,四大聚为人。
尔今逾廿岁,跎落飘零身。
繁木将育荫,垂颔念前闻。
无心在兹没,相与梳旧尘。
回鸾飚千载,漫道聚俎樽。
且听长辈语,思我来日参。
长夜复风鸣,月影松涛纷。
书成躬三拜,以此慰故人。
——为《故人之书》作
此人曾以梦为实,以水为土,以幻为真,以泡影为永恒。
大概年轻时,人皆有此一遭。倚靠着众多关切,自比泰岳鸿鹏,睥睨众生,总觉着高人一筹。等人世渐渐抽去他脚下垫石,那些高瞻远瞩高谈阔论,一一束之旧阁,往日化尘,不复光彩。
这些家什并未使我俯首,最惊是独情欲人,沉湎于喜怒哀乐,无法自拔。我确信世事乖戾,它在平凡的深夜带走所爱的人,也在平淡的阳光下晒干了很多情义的水沼。悄无声息的运动,发觉到改变之时总是一声浓重的叹息,或喜或悲。
没有恒常,偏偏求索恒常。在刹那的欢愉中,灵魂充盈满足之气。时过境迁,顿感空虚寥落,益加慌张。我用力抓取每个摄魄的片刻,贪婪地吮吸和输出情欲的重量,致使成了极沉的包裹,承受不住,卸载不得,有口难言。涉世渐深,对“情”这个字越多体验和感悟。
人凭“情”字活一生,这个“情”,原来害人不浅。以情为海,如乘不系之舟。
我总希望爱憎分明,干柴烈火般燃烧对人世的热情,却每龃龉繁杂的事情脉络中。所爱所憎,远不是那么简单、纯粹。千头万绪,每个微小的细节中看得到不少秘密,吞声踟蹰,哑然缄口。
当然,并非惧怕,而是找不到合适的圆心,画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圆。
世界多元,选择也就多了。但是,这未必就是好事。我们有时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世界。选择撬动的精神地壳,我们可能只感受在表征的范畴。我只感到,这里蕴含的是片面的激情,无绪的喧闹。那底下的潜层,我们仍然一无所知,一无所得。那么,有没有一种沉静而炽烈、多重而具象的演绎,辅助我们去察视周围事物之根?
历史学、文化学,可能有这样的功能。
较早之前,我只是在这两门学科中无意识地浸淫,把玩各自的细节和相互的通融。无数次感到奇妙的力量,拍案点头。原本平静死寂的池塘,因为一块巨石,迸射激情的水花,最后涟漪被潜沉的力量渐渐抚平。一个再普通的人,也会在历史波澜中蒸腾万千气象。精神为之一振,眼光为之一扫,身心的世界悄悄变化。
回顾以后,方知天地之大,苍黎之渺。我们是一群微生物,是一群蚂蚁,一群草木,一群无可奈何的芥末生灵。医院中,殡仪馆中,陵园中,纷纷讲述生命的断续,然而这些并不能阻拦另一些地方的争执、殴斗。更有甚嚣尘上者,把卑鄙和奸猾镀上堂皇的名义,挥动更大的浩劫。这种回顾,对不同的人物来说,却给予了不同的思索素材。前人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无道理。我希望世界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好,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每天都可以快乐健康,但这也仅仅是薄脆的愿望而已。真正的力量,还是来自内心。
我读过不算太少的古代文史,中国的故事很多,也很长。不变的是,沙场的枪,闺阁的香,山林的锄,每个故事,都在讲述或明或暗或迷离的人间世,与现代遥相呼应。时光转换青冢成行,人与事依旧。不同时代不同命运,有的情感也是内收的,于是泪水太多,宣泄之后的欢乐弥足珍贵。有的时候,我们叹息的泪光,也是因为联结了同情心。不然,“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不会成为古典文学中普遍的表述方式。本是气象不一,却像水一样,汇合成大江大河的姿态,泻入大海汪洋。
我的纸笔没有说过太多触动,每每涂抹几句又停住了笔尖。现在,愈感如鲠在喉,满面湿漉漉的海泽蒸汽。心里有个匣子,被水注成的天地之钥,开启展演。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得不从先前的岁月里寻找精神力量。浮泛过他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才知道我该怎样走一条沉甸甸的生命之路。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这种追问和思考,选择一种方式,叩响活着的黄钟。而我,也只是其中一个。
激情退却,步子才走得更稳健。重建的一些想法,可能比之前成熟了些。遂打理精神,重写旧故,对自己一个交代,一次二十来岁的重要完成。
写之前,我就意识到,必须放开旁观者、陈述者心态。历史史实已经有很多人写过,而且写的很好,但我没有必要再重复这项工作。这些资料,从史籍、网络中都可以查阅到,我再写下很多相同话语,那就太浪费时间了。
像我这么大的人,总能踢扒出同感素材,找寻到自己的趣味。无论爱情,还是各类青春洋溢的史料,搭建的世界的确漂亮。不过,我总觉得一段描述,如果没有抓住内核,勾取可以探幽的那一部分,这类文字显得苍白。而且,我们既然生活的非常快速,文字内核也格外重要,它需要提供更有价值、更值得深思的文本。可惜,这类作品还是太少。
当然,另类的评述也层出不穷。他们围绕史实进行解读,但文字风格却并不踏实。互联网思维带来很多新奇、惊叹,但认真写好每一笔每一画的人,寥寥无几。因为阅读量的多少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心情,甚至影响到饭碗,做点改动也无可厚非,只是如果把第一要义定位于此,那就有点麻烦了。
不如换种方式。
历史的冷冽诉诸笔端,眼睑仿佛粘了一层白霜。霜的缝隙里,飘过故人或刚昂或困蹇的身影。我听到他们开怀地笑,无奈的笑,甚至鄙夷地笑,冷冷地笑。被历史气氛、文化气场一包裹,产生了很多奇妙的体验。那些灵魂辗转于字里行间,我便成了他们不称职的代言人。他们在我心中成型,我也在完善必须熔铸的思想。
几年前,家乡两位从事文学创作的先生,说我文字看上去很老练。其实自己知道,那是长期阅读典籍的结果。老看长者,老说长者,不由自主地靠拢了。动笔之间,穿越春秋,历史压在身上,总是沉厚的。囿于个人状态,活泼、青春的文风写不出来,也不喜欢。我想,文字的分量,就在提笔之间内心密密麻麻思考的重量。删删改改的瞬间,已懂得珍惜每一笔流露的念想。带着更厚的思想压力起草,一定会产生更宏阔的历史空间。这种构筑,才有值得回味的余地。
当然,过程是非常孤独的。
群体可以创造很多共时的实体奇迹,但它难以完成精神的伟大继承。实际上,我个人也排斥群体性活动,尤其是和精神艺术挂钩的研讨、欣赏。难以想象杜甫在大庭广众下朗诵李白的诗,难以想象司马迁参与历史文学的研讨会。凡是热闹,有可能走向平庸,丢失最重要的心灵显现。
我倒同意沙龙、漫谈、对晤一类,那种和灵感有关的交谈,倒出现过不少动人的言辞。你看王羲之的兰亭、李白的桃花园、苏轼的赤壁、福楼拜的家就知道。
令我难忘的一隅,是杜甫和卫八的交谈。酒、菜、烛、儿女、中年男人,多年后的重逢。一切和人生有关的命题都显隐在诗中,所有的浓烈和淡泊,所有的悲伤和欣喜都遁入笔墨,在历史背景下格外苍茫、爽朗、厚重。
历史不远,昨天今天。人生难永,朝露之间。看过这么多真实演绎,难免心中一惊,微小与宏大,完全在自己的生命选择。当然,历史还会发生更微妙的关系。今夕何夕?同属一夕。百年之间,我也是故人罢了。古今之异,互相成全。
这个系列并不算文化史述,它只是我个人的求索总结。有很多历史个体在痛苦和欢乐中的选择和思索,也记录了我对这些生命的选择和追忆。人给自己思想搭构架,总从贫瘠开始,一路困惑着,思考着,慢慢成型。一个轮廓的构图,斧锯刀锤,慢慢建造。日日夜夜,聚沙成塔。
他们是一条条船只,助力载我渡河。或者因为风大,并不一定能到我想去的地方,但我在这条奔腾的河里,正领略壮阔景象。他们,都是我的老师,我的故人,遂名《故人之书》。
旅程既已放步,不必在意风声。我们,将在江河中相逢。
——开始了。
陈缃眠,于丙申年腊月小年。
附
自题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