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读《史铁生精选集》
《插队的故事》18
无论碰见谁他也不打招呼,不管你是公社干部还是县里的干部,他照旧捡他的柴,偶尔角度适合看你一眼,倒让你有些怀疑。知识青年的到来,应该算是古今罕事,却不给他任何惊动。他站在人群中看一会儿,目光和面容都极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要有上山下乡运动发生。59
老两口有一对好棺材,柏木打的,远近闻名。老汉每年都给他们上一遍漆,漆得很仔细,很耐心。59
有一天早晨,老汉起来倒了尿盆,担了水,扫了院子,回到窑里就躺在炕上,叫老婆儿把他的寿衣拿来,无非一身黑条绒祆,老婆儿以为他又要看看,就去拿来,拿来老汉就穿上,说“再没有旁的事了”,就闭了眼。
那老汉入殓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戴了孝,都是他的晚辈。…。那老婆儿平平静静地坐在棺材旁,摸摸棺材上的漆。
又过两个月,老婆儿也死了。60
(在清平湾,有这样一对老人,他们住在山顶,村里的人都很尊重他们,这种尊重,不仅因为他们的年龄大,也不仅因为那老汉是老红军,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热心、淡泊和对彼此的默默付出与陪伴。
听说知青爱吃鸡蛋,老婆儿就常常用围裙兜十几个鸡蛋,“小脚翘翘地走来问知识青年要不要”。只是“听说”他们爱吃鸡蛋,并且,还不确定,如果自己把鸡蛋送过去,“知识青年要不要”,但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老婆儿“照送不误”,且是“小脚翘翘地走来”,可见,送的过程也不是那么容易。
不仅热心肠,文中大篇幅描绘的是他们的淡泊。每天早晨,老汉会到河对面担水,“但无论碰见谁,他也不打招呼”,即使是知识青年的到来,也不例外。这不是说他清高、不懂礼貌,而是体现了一种淡然和洞察力,“他站在人群中看一会儿,目光和面容都极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要有上山下乡运动发生”。
“君子之交淡如水”,老两口的淡然,不仅体现在与人交往上,更体现在对待生死的态度上。
“老两口有一对好棺材,柏木打的,远近闻名。老汉每年都给他们上一遍漆,漆得很仔细,很耐心”。在生前,就为自己打好棺材,不知道是不是当地的风俗,至少在其他地方是不多见的。他们不是把棺材打好后,就在那放着,而是“每年都给他们上一遍漆”,上漆也不是敷衍应付,而是“很仔细,很耐心”。
不仅生前为自己打好棺材,每年给棺材上漆,而且在临终前,他们都表现得极平静且安详,颇有一丝视死如归的意味,把去世当成回家一般的自然和寻常。
老汉去世的那个早晨,一切是那样的平常,他做完了平时需要做的一些家务事——倒尿盆、担水、扫院子,忙完这些后,让老伴拿来寿衣,“老婆儿以为他又要看看”——一个“又”字,说明老汉经常让老伴拿寿衣来试穿,这次也是一样,当老汉穿上寿衣后,对老伴说了句“再没有旁的事了”,就闭上眼,走了。死,对他们来说,就像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能到来的一件事,来就来了,并不会觉得多么突兀。
老汉去世后,几乎半个村的人都披麻戴孝,哭声一片,按理说,哭声最大的应该是他的老伴,但“那老婆儿平平静静地坐在棺材旁,摸摸棺材上的漆”,她没哭,只是安静地在棺材旁坐着,又因为在生前,老伴每年都很仔细、很耐心地给棺材上一遍漆,所以,她“摸摸棺材上的漆”,寄托的是一种深切怀念,也似乎是一种预兆,“又过两个月,老婆儿也死了”。
相对于他们的热心肠、淡泊,我更欣赏和向往这种彼此间的默默陪伴。
有时,我会有一种渴望,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倒着来过,想看看陪在身边的人是谁,想让她看看自己这张衰老的脸,也会帮她找找是否还有黑头发。可能那个时候,两个人的听力都有了问题,说话需要凑到对方的耳边,走路也需要彼此搀扶,也许走几步,就需要在路边的长椅上歇一会,歇就歇一会吧,虽然剩下的路,已经不是很长了,但我们仍会慢慢走,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