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羊,对于我家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每逢夏正,挑一个晴天的下午,我们早早吃过午饭,便打羊下山。
都说老马识途,头羊其实一点儿也不差。头羊一般由公羊充当,长着象征武力的两只又弯又长的犄角。羊群由山羊和绵羊组成,各有各的群落,各有各的部族。但若“合兵一处”,则会自动选出“首领”来,带着大家冲下山去。 羊圈是一孔窑洞,洞内有一处高台。听叔叔说,这就是头羊的“专属领地”。高台位于窑后脑儿,四四方方。立于上头,尽可俯视一众臣民。这使我一下子就想到《狮子王》中,辛巴那座祖传的石崖,一样的雄伟气魄,一样的凌驾于万千。
羊圈内侧,悬有一块木板,长而狭窄,上面用蓝墨水画了一个小男孩,正在撒尿。寥寥数笔,简单至极,但神态与意趣,活灵活现。我小时候以为它很神奇,必然经过了某种仪式,或者是一件施了符咒的圣物,用以镇压邪祟,安抚这些不能言语的生灵。现在想想,这保不准是小时候某个叔伯的灵光一现,小小的恶作剧而已。
羊群势若滚雷,风卷云般向山下移动。霎时烟尘四起,你推我挤,叫声起伏,好不热闹。没有断奶的小羊羔是没有这个实习锻炼的机会的,只好把它们从母亲身边强行带走,关入院子。除了小伙伴,身边早已没有母亲,它们起先惊惧哀嚎,母亲听见了,自然殷切回应,然而队伍还在继续前进。母亲或三步或五步一回头,十分不舍;新做母亲的,还会跑回去,不忍离开。孩子的呼唤声终究是弱了下去,也许声嘶力竭,也许被偶然掉落的一片核桃叶吸引住了目光,很快便和小伙伴们一起,奋力迈开前蹄,跑动起来。一会儿比谁跑得快,你追我赶,一会儿比比角力,人仰马翻,倒也有趣。院子里,崖跟前,枣树下,房沿台,处处留下了它们细碎小巧的足印。
山路弯弯曲曲,非常难走,但对于羊群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可以说,这些小路,就是被羊群踩踏出来的。头羊雄赳赳,气昂昂,一路打头阵,路线早已烂熟于心。往往路左边是地埂、山崖,路右边就是深壑、沟渠。山崖上杂花丛生,野草丰茂;沟渠里树木成林,蔚然成荫。花草尽头,可以看到一树独立,下临绝地,正对孤峰;树林底下,零星地点缀些山花野草,或小野菊,或野柴胡。
峰回路转,便看到了西郭潭。
西郭潭像是一面镜子,静静地躺在群山环抱中。下午三四点钟,日头逐渐转向西南,仍然骄阳似火,浓烈暴躁。阳光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微风过处,晃动着一片密密麻麻的金鳞。阳光在水面上跳跃,被折射到半山腰行人的眼睛,仿佛打碎了一地的金瓶。那耀眼闪烁的,都是喜悦美好的心情。阳光反射不到的地方,一梭梭模糊的黑影,在缓缓移动。好嘛,有经验的人看来,那些都是大鱼在水中闲游。
西郭潭面积不大,深度刚好,于是显出一片翠绿来。绿绿的潭水,远远看去,像是一块晶莹玉润的翡翠,如果倒映些儿周边险峰的倩影,更像是翡翠出水,水在流动。
我们被晒得难受,已是汗流浃背。羊群对付炎热,自有妙招。除了头羊带路,后面的羊便把头低下,伸进前面两羊之间的缝隙。平平看去,完全没有脚和头,只见一堆羊毛拼凑成的毯子在移动。反观树木花草,分外精神。
一阵风吹来,消解了几分暑意,我们加快了脚步。
到了潭边,把羊群赶进坝上的一处凹地里。我还幼小,祖父年纪渐长,我们负责看管羊群,不让它们跑到外边去。叔伯们脱了衣衫,穿个大裤衩子,先下去试试水温,再用水打湿身体。早有人拉了羊来,顺手接过,把它们身上的脏东西,如鸟雀的绒毛、粘上的粪球、小昆虫、寄生虫等通通去除,为了秋季剪羊毛做准备。剪下来的羊毛可以卖了,换钱使唤,或者攒起来,叫手艺人做成羊毛毡。羊毛毡用来铺炕,既保暖,又软和,特别是用来抓跳蚤,一抓一个准儿,保管跑不了。
羊天生会水,游泳时,脑袋高高昂着,于是波平如镜的水面上破开了一道道半弧形的涟漪,而水面之下,四条小短腿正在使劲划拉哩。长大以后,每每想起这幅画面,总觉得是当代青年人的真实写照——表面风平浪静,晴光万里,底下波涛汹涌,奋力挣扎。 洗羊结束已是日偏西山,把背心脱下来,在水里浸泡下捞起来,拧至半干,穿在身上,这样上山途中炎热就会减少几分。
走在曲折向上的羊肠小道上,反身看,西边残阳如血,红霞满天。
快到家门口,羊羔听到声响,咩咩地呼唤,母羊飞跑出队伍。早有人开了门,那羊羔便双腿跪地,用力吸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