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冬天,真是冷啊。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前遮后档,房前屋后,方圆几十里,连两层的楼房都没有,河边的家,矮矮的三间瓦房,屋前是堤,屋后是河,狂风呼啸,吹得没有了一片树叶的大树猎猎着作响,我在想:必有一天会劝着爸爸把屋旁的树全砍了,就再没得风了!
我全身裹得像个球,肉呼呼的小手上满是冻疱,在清晨的霜风里,硬得像块石头,不能碰,一碰就钻心地疼。厚棉鞋里的小脚,也只能像三寸金莲般缓缓地向前挪——脚的两边,也密密地全是冻疱。三姨提着木桶大步跨进门,桶里装着才在河里清洗的衣服,桶上横着棒捶,在冰冷的河水里泡得通红的手冒着丝丝热气,她把桶立在地上,从堂屋里扛出竹篙,挂在门前两头的勾子上,利落地拿条湿布巾从头擦到尾,再把竹篙取一头下来扛上肩膀,把衣服一件件穿在竹篙上晾撑;最后把袜子一只只挂在灶屋门口的树叉上。看着我笨拙痛苦地样子,嘴巴里数落着:真是小姐命,啥都不做还满手冻疱!么儿跟我去洗衣裳,看它还冻不冻!
圆巴子一手提着渊(音)子,一手拿着蚌壳捡鸡屎来了。渊子,就是安了两根布带子可以拎着的篾簸箕,蚌壳顶部钻了个洞,洞里穿上根布条,将一根手臂长的木棍在洞口用布条固定,就成了一个鸡屎“戳子”。圆巴子左手将渊子放到一团鸡屎前面,右手将“戳子”灵巧地轻轻一刮,就把鸡屎刮到渊子里了。我抢过他的工具,也去刮,却半天刮不进去一团。有时候捡的孩子多了,还会争起来,手快的一早晨可以捡一满渊子,回去后在大人赞赏的目光里,早饭时可以多分一筷子炒鸡蛋。
妈妈下早自习回来了。先抬出四条长板凳,再将帘夹(竹子编制,类似于席子,席子是竹片编制,帘夹是竹条编制)搬出来,铺平在板凳上,再跟嗲嗲一起,把前几天刮的苕皮子摊开到帘夹上晒。苕皮子是将红薯蒸熟,掺上糯米粉捣成糊状,用铲子均匀地刮到一面洗干净的床单上,洒上几粒芝麻,经过几天的晾晒,成了一整块硬壳,就可以从床单上撕下来,再用剪刀剪成菱形晒干后,可以烤,最常见的吃法是炸,脆脆甜甜,乡村版薯片,味道丝毫不逊于可比克,过年时才会敞开肚皮让我们吃。
隔壁周小梅家里今天杀年猪。杀猪佬穿着连体皮衣裤,扛着比大人还长的“腰盆”立在她家的道场里。四五个壮汉从猪栏里揪出喂了一年的肥猪,不下两、三百斤了。肥猪拼命挣扎,发出渗人的嘶叫声,终是被壮汉们摁在了足有半米宽的板凳绑上。杀猪佬找准猪的脖子,手起刀落捅了进去,肥猪的嘶叫嘎然而止,血从刀口冒着热气,霍霍地流入放了盐水的木盆里,最后只剩下一团血沫子。壮汉们抬起咽气的猪,浸到装满开水的“腰盆”里,杀猪佬拿起扁平地刮毛刀,熟练地在开水里给猪褪毛。不过片刻,不管黑猪白猪,都成了一大坨白花花的肉。褪完毛的猪脖子被高高挂在一个粗粗的铁勾上,开始被开肠破肚。刷地一刀从脖子划到尾巴,肠肚哗地流了出来,接了满满一木盆;摘猪肝、猪心、猪肺,割下厚厚的板油,再摘出猪肾,猪尿泡(膀胱)被男孩子们抢疯了,抢到的立即放到草木灰里简单去腥,再马上用嘴像吹气球一样吹成一个厚厚的,牢固的球,便成了他们可以玩好几天的“足球”,女孩子们是没得份的。这边,猪已经被分成一刀刀,大人们论膘头厚不厚,斤两比去年如何。周小梅的妈妈割下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肉,喜滋滋地去做“杀猪菜”,她爸爸把猪肉摊在地上,等它们冷了好腌制腊肉——一层一层地码在大缸里,码一层洒一层盐,腌制一星期后再挂出来晒,最后高高地挂到堂屋的屋梁上,可以吃到第二年夏天!
妈妈和嗲嗲已经晒完苕皮子了,帘夹上另一头又晒上了腌好的腊肉,婆婆做的豆豉、酱萝卜,还有玉兰片胚子,只到再也没有空余的地方。四姨、小姨叫,吃饭了!今天的菜有腊肉炖萝卜。我顾不上手疼,太矮够不上桌子,在脚下搭了个小板凳,埋进锅里翻瘦肉,不免跟妹妹争抢,终于没抢赢高壮地她,只能拈了几筷子肥肉不甘心地吃了。早饭吃完,冬日的阳光越发温暖,冻僵的手脚变得柔软灵巧起来,我们背着书包,嬉闹着,叫笑着,快活地奔向2里外的学校。下午回来,肯定有一大碗肉炒火腿,周小梅的妈妈刚才已经拿了一大块肉送到我家;方萍的侄女今天要回来,又多了个玩伴;最快活的是,明天就放寒假了,可以睡到自然醒;最最快活的是,过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在大城市上班的二姨会带上好多乡下没有的好吃的,好玩的回家!
这是童年无数喧嚣的早晨中的一个,在我的记忆中是那么清晰,那种快活至今存留在我心中,每每想起,心灵十分的美和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