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记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晒得发白的地面渐渐柔和下来,炽热的风也没有那么烫了。高高的风火墙上,狗尾巴草在西斜的太阳和热风中摇曳。蝉鸣渐渐低沉下去,风雨洗剥得发白紧闭的木门板,吱扭声里一扇扇被卸下来。一盆盆水“哗”地泼过地面,泼在门板上,腾起一阵无形的热浪。晒得像黑炭,只穿一条裤衩的小孩,挎着黑色的汽车内胎,抱着泡沫板,甚至脖子上只挂着两个装在网兜里的篮球,尖叫着,呼啸着,冲出门来,踩着烫脚的地面,结伴下江游泳。

巷口的井水是不要钱的,只是你要自己去打,自己挑回来。对老人家来说,井水除了不要钱这点好以外,浸西瓜,揩竹席,冲台阶,拖地板,都比臭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强多了。石头的井口被不知道多少代的井绳勒出了一道道条痕,井很深,井水幽幽晃动,不敢伸头去细看。“咚”的一声,半个皮篮球做的水桶被用力扔进井里,然后一点一点拉起来,无论天多热,井水总是冰凉清澈。

福州临街木头房子,都会垫高一层,用来应付年年的洪水。门前这一小片石头踏步或马路边边,就是摆夜饭的餐桌。旧时连风扇都是奢侈品,黑暗闷热的屋里,哪里呆得住?门口就是起居室,厨房,餐厅,卧室,浴室。除了不能当厕所,简直就是露天的家。

晚霞满天,太阳下山,游完泳的孩子,头发湿湿的,各自回家。餐桌已经打出来了。一条巷子里穷人当家菜:空心菜,蚬子,熟鱼(咸鱼)是常住户口。当爹的是顶梁柱,如果手头宽裕,切半只卤鸭,一瓶啤酒,红红的油光光的脸扬起来,腆着肚子大声和邻居说笑,顾盼自得,人生赢家,夫复何求?女人家就简单多了,家长里短的闲话,就可以拿来下饭的了。小孩子的面前,如果是一只红通通小巴掌大的蟳,用筷子细细剔出肉来喂,定是独养的娇儿。放眼那个时代,谁家不是廊檐下燕儿似的张着几张吃饭的嘴,这样吃法,天天如此,邻里就会说出话来了。

晚饭收罢,天色越发暗下来,蓝得像打翻的英雄牌蓝黑墨水,巷子昏黄的路灯亮起,蛾子打着转奋力扑上去,扑得灯泡下是粉,灯光暗淡柔和。男人光着膀子,露出白花花的肥肉或精瘦的肋骨,穿着蓝色四角大裤衩,打一桶水,在门口,在路边,稀里哗啦,又搓又洗,最后一点水当头哗地冲下水,肥皂泡和污水顺着路边,慢慢流进街上明沟。腾起肥皂熟腻的味道。

那时的灯不知道为什么都很黄,透着电力不足的样子。大家为了省电屋里不开灯,干脆借路灯的光,反正回房也没有事。门口就是起居室,摇着蒲扇,继续聊天,可以吵架骂小孩,小孩追逐打闹尖叫,黑白电视开着,声音开到最小。收音机是老人家的挚爱,一声惊堂木,熟悉的福州评话,流水般从街头响到街脚。

坊间都有庙,如果遇到菩萨生日,巷口空地必是要演闽剧来酬神。雪亮的白炽灯点起,戏台搭起,花红柳绿的小姐,粉面儒雅的书生,在台上咿咿呀呀,眉来眼去。奶奶梳洗整齐,穿着月白的确良大衫,摇着扇子去看戏,以伊昏花的老眼,说听戏似乎更准确。

除了演戏,大家取悦菩萨的方式还有请一台评话,这个比闽剧有吸引力,闽剧台词未免太雅了,哪里比得上俚语评话合意。好的评话老师,有师承有世家。不过这行是男人的天下,偶尔出一两个女评话师,似乎也不太入那些挑剔的老头老太的法耳。台上老师偶尔插科打诨,来一两句无伤大雅的包袱,台下哄地笑起,知音般惺惺相惜。做老师的,都有自己的独家包袱。讲评话的也被尊称为“评话老师”。早年间评书艺人虽是江湖人,却是斯文一脉,地位高于唱戏的优伶。

夜深下去,锣鼓再起,曲终人散。众人一哄而起,收拾椅子回家,三三两两一路走,一路评价今天戏文的好坏。街道突然静下来,一些要早起做活上班的人家已经纷纷关门闭户了。只有卖豆浆油条的,慢慢地推着车,一路拉长声音叫卖。那时的豆浆是真的好喝啊,豆香里有着柴火的焦味,后来的豆浆再也没有那样的味道了。

七月的夏夜,木头房屋里热得睡不着,家家门口都有一个竹床椅,白花花的肉体横陈。城市渐渐睡去,唯有昏黄的路灯照亮一个小小的角落。在厨房灶马悠长的叫声里,辛苦一天的人们,沉沉睡去。这样的夏夜,一睡就是百年。

后来,木头房子没有了,坊巷变成了地名,风火墙没有了。我们没有井,没有竹床,没有评话可以听,没有很老的小姐书生可以看,没有好喝的豆浆和热乎乎的油条,也没有奶奶的月白的确良大衫……

后来,对于消除夏天的炎热,我们只要按一个键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过去可以回去了。

补后记:

是日大暑,先是闷热,后是雷雨。近十八年来最不热的大暑。空调未停,凉快干爽,不知寒暑,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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