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的话,我们就是hard模式咯。
赤井放下游戏手柄自言自语。卧底的几年里,这样的无所事事是可以被谅解的——没办法嘛。赤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常常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眉压得很低,一层茂盛的睫毛几乎无处安放,眼睛找着自己锃光瓦亮的皮鞋尖儿。后来他炉火纯青的欺诈术没遭难与种种假身份一起被挫骨扬灰,运用在职场上仍然得心应手。一瞬间詹姆斯竟然真的被他欺骗,就好像赤井真的还是当年那个国仇家恨一肩挑的愣头青,向前一步他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鱼,苦旱中挣扎多久左不过一个死;向后一步是百八十个无底洞那么高的断崖,底下伸着个骷髅指爪掐着他脚脖子用力向下拽。那时他抻着一匹长发的一个边角,说所以说没办法嘛。你说我渎职,说我和那帮畜生过从亲密,那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句尾声调抻得平展,大限将至之人心电图也不过如此,并非真是个问句,也的确无人可应答。詹姆斯在一个眨眼间回溯了赤井最最兵荒马乱的一段岁月,随即又心软:这个报告忘了写,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蒂见势不妙,侠肝义胆要救上司于好演技狐媚局之中,在詹姆斯背后大张旗鼓挪动水杯笔筒一番,其声可震屋瓦,颇为兴师动众,卡迈尔隔着几张桌子朝这儿心惊胆战地瞧。她有意拆台,赤井一双住着孤魂野鬼的眼睛便穿过詹姆斯仁厚的臂膀向她颜面闪一闪,分明是威胁了。谁说眼刀不能杀人,詹姆斯隐隐觉得关节疼痛,一看赤井正凶神恶煞恐吓他柔弱女下属,立刻醒过来了。谁说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一不卧底二不搏命,写个报告还不是应当应分。这边发落了他,朱蒂正义终得伸张,赤井不卑不亢徐徐落座,她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回味起来又觉得自己不与人方便是何苦,是否刻薄。坐立不安了一阵子,亲自去咖啡机给赤井颤巍巍捧回一马克杯,把自己宝贝的颈枕也给赤井用了。赤井嘴角有个薄薄的弧度,乍看楚楚可怜,对朱蒂小小声说谢谢,激得朱蒂一腔泛滥母性无处安放。敲了几个字又探身过来气势汹汹夺回颈枕,说赤井你那点欺诈师的破毛病几时能好?
没办法嘛。我不做欺诈师就太凶了,你们受不了。
那你装成这样有几年了啊?真是……卧底之后回归真实FBI生活有多难?
赤井拿起马克杯,热气不明不白地罩住他的面孔。都说了是hard模式了。
晚上他们去喝酒,酒馆外面横卧一条蜿蜒的巷子,托了酒馆的福沾满烟火气。多年前赤井头一遭来这里它尚且冷清,中段透出昏黄灯光危在旦夕,他要往进走,阴影淹没他半张脸,像冥冥之中预言到凶兆,他危险地收住了脚步。灯光邀请他,似乎他只要付出几步的力气就能够抵达太平人间。那时他心中留有仇恨的遗毒,当日少年溺死在血里,从无数个死的失误里撑一口气出来,不知何时就会有一颗黑枪子打出他的脑子。他只觉世间万事不可揣摩,巷子的底是看不到的,或许一头撞进去就出不来。他的确这样想,也的确害怕了。赤井在那年陌生的巷口过早动摇了他的心,在此之前他深知他一生不应与黑暗为伍,环环相扣的错误带给他的罪孽已然足够深重。但与此同时,他认识到光明是他的新天新地,他逃离他所熟知的大陆来到这里,也许可保他安全无虞,但他的海也将不复存在。正确与错误不再泾渭分明,赤井切实感到了茫然的恐慌。他离开了那里,尽管他前有灯光。
朱蒂和他碰杯,金黄色的酒液洒出杯沿,落在她饱经风霜的手指上。起初他们只是喝酒聊天,互相嘲笑,这已经是常态,没有意义,但让赤井感到安全它行之有效。朱蒂常常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他的眼睛,那里有朱蒂渴望的答案吗?可那个有关他的问题是他自己不曾了解的。在他身边朱蒂的酒量永远停留在少女时期,很快喝得面颊绯红,摇晃地扶着赤井的肩。即便这样的时候,朱蒂的眼中仍然一片清明,像在召唤她呼之欲出的解答。他们并肩走在昏暗的巷子里,周围有人在争吵,有人在接吻,那些都无关紧要,因为朱蒂忽然停了下来。
那些假的东西会让你轻松吗?我是说,那些假的,不好的。赤井君。她嫌少叫赤井的姓,黑夜里她湛蓝色的眼睛是唯一的出路。假如赤井在此时此地欺骗她,也许将同他始终希冀的世界失之交臂,而至于后果,赤井在许多年前已然了然于心。
不会。忠诚,勇敢,正直,没有哪一条允许我爱上假的什么东西。
他听到朱蒂贴着他耳朵笑,赤井君,你是把假的错当真的。你爱的究竟是什么呀?
夜里赤井梦到琴酒坐在他身边,握着另一只游戏手柄,沉默一如当年,仿佛一切从未改变。他们操纵的人物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拥有一辈子也用不尽的弹药补给和三条命。琴酒的手指按在按键上,声音和他本人一样凶恶,一切代替了语言。他冲锋陷阵,赤井跟在他身后,注视他应该下一万次地狱的背影,铁锈气味和大团的风一起砸在他脸上。琴酒将背后交给他,这样的信任千钧一发,是他从未享有的。无关琴酒对他的爱恨恩仇,他自觉当不起。梦里他仍然逃避不能面对,口口声声地说并非是他鬼迷心窍选择了离经叛道,而是错误的命运轻轻松松就引诱了他。
没有什么背叛出于客观因素。
这句话从琴酒口中说出来,赤井发现变成他用一把手枪指着琴酒的头,是琴酒爱用的那把,他甚至熟悉其上每一个可藏污纳垢的沟壑。他们站在游戏中的山头上,风猎猎卷过他的脸颊,不同的是没有多余的两条命,唯一的武器握在赤井手里。他们隔着交织的电流和粗糙的雪花对视,琴酒的声音被无数条电线分割又重组,着陆在赤井耳膜上是两个字叛徒。如同世间最不公正的一次审判,琴酒用他独裁的法律宣判了赤井可耻的罪行。赤井感到呼吸困难,好像真的有一对手铐栓在他的手腕上,判他余生不得自由。他知道法典,陪审团,乃至每一个与此有关无关的人都会成为他清白无辜的见证。只有他知道他完全应当应分,无论什么都是他罪有应得。
因为无论什么补救也都无济于事。
打出最后一发子弹的一刹那,琴酒和他们头顶夜晚的幕布一起从悬崖上落了下去,好像触动了什么年久失修的机关,幕布拉开是赤井最不想要见到的光。太阳踩着前一个月亮的尸体,卑鄙地盘踞在天空的中央,向日葵花田里每一寸丰饶的金黄都是它的共犯。游戏外似乎有个声音在模糊地响,断断续续的,拼起来是,赤井秀一是赢家。赢家得到的奖励是什么呢?周而复始,请你继续英勇地战斗吧,奖励是你将得到亲手处决你敌人的机会。同样周而复始。犯罪是推倒一串多米诺骨牌,琴酒是最后一块,赤井复仇的开始和结局,它们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赤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琴酒虚假的死亡和他虚假的往事一样,都是对他现实的审判,为了他的背叛,不虔诚。他自己也是多米诺骨牌中的其中一块,因为他背叛了自我。
果然是hard模式。
赤井从梦里醒来,他睡在了茶几上,醒来后浑身酸痛,是衰老的并发症。电视屏幕影影绰绰地闪,红字跳着Game over。赤井关掉电视,躺回床上去。直到他闭上眼睛,月亮不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