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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死了一个年轻教师,也许不止一个,我搞不清楚。只是她死亡的血水让这井然有序的生活多了一轮涟漪。

我前天在办公室见过她,她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上,身材有些臃肿但不失美感,像是覆上白雪的枝节。我看到时她正哭,泪滴仿若雪花从她身体里倾泻而下。随后的事我不得而知,不曾想那天抖落的雪花竟也裹挟着她炙热的灵魂。我想象着,她站在租房楼顶,或许在这之前她也哭过,尝试过割手腕,吃安眠药这些俗不可耐但沉重不减的终结方式,最终选择从楼顶上一跃而下,内脏挤压破碎,筋骨折叠断裂,跳楼人好像溺水者,他们抽搐,痉挛,然后在行人的手机里一次一次上演着死亡对肉体的侮辱。据说她的房间里还有一沓批改完毕的作业和一封遗书。

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我正做梦,像一部电影,镜头里的我躺在一辆行驶着的火车里,火车很长,没有灯光,我只能听到车轮与铁轨交接处的摩擦声。我踉跄爬起,黑暗中,摸索着,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大为失惊,不寒而栗,周围躺满了尸体,尚有余温,它们层层重叠,最上层的尸体的脸被火车铁壳挤得面目全非,它们手指弯折,嘴巴张得很大,大概是死亡的痛苦让它们失声呐喊,又或许是这死寂的孤独让它们无助彷徨,最终在不知边际的黑暗里缓缓僵硬。死亡在这一刻变得毫无价值,像一口痰,像垃圾。随后,镜头一步一步向后拉伸,开始时极慢,从画面上看,我除了是站立着的,与那些尸体并无二致。镜头没有停留,它越来越快,像站在路边看飞驰而过的汽车,你无法看清细节,感知不到事物的全貌,只能急于捕风捉影希望弄清镜头之下的人物所身处的环境,但画面里的我愈发渺小,遥望不见,直到将火车脏绿的铁壳贯穿而过,镜头才堪堪停下,黑夜里,天空没有月亮,如同没有希望。一辆两百多节车厢的火车拖着无数尸体行驶着,没有灯光,没有目的,没有终点,没有意义,总有侥幸活着的人,他们只有麻木与空洞,无措与不解。梦境总是这样莫名其妙,人们却总说它与现实粘连不分。

醒来时我正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风扇嗡嗡作响,灯光昏暗,电脑屏幕亮着,时不时从右下角冒出花样不同的广告,屏幕里五颜六色的光线在我凹凸不平的脸上七零八落,上面显示着教师总群的聊天记录,也就是那个年轻老师的死亡消息,若是不看这个,她的死亡将毫无踪迹可寻。她的死亡,闻不到味道。办公室里不止我一人,垃圾桶旁有人抽烟,饮水机旁有人倒水,有人从门里出去,也有人从门外进来,我的书桌旁是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她与那个死去的老师同一时间来到我们学校,但她也像无事发生,死亡的针线丝毫没有弄皱她的眉头,她只是在一张又一张表上不停地写。一切井然有序,我以为死亡将给这所学校带来无以言说的阴影,那是斜阳的温暖之下藏匿着的污浊。

无事发生。

我打开手机,群聊里满屏的“默哀”,我想到中世纪的女巫,人们将她捆绑在十字架上,首领或祭司一类的人物高呼上帝的名号,他脚下的人群也喊主的圣名,随后他们将十字架下的木堆点燃,女人无力地挣扎,因为在这之前她早已做过无数尝试但却白费力气,生命的最后她听到了人群的欢呼,闻到了燃烧着的皮肤与脂肪,感受到了炙烤的痛苦,品味到了绝望的不甘。我想不通一句又一句“默哀”的行为逻辑,更感受不到这两个字所带来的悲恸,人们为了什么要说这两个字,我搞不清楚。人群是那么像羊群。

“王老师下午还有课吧?”

我抬头看去,那人是个数学老师,姓刘,因任教同一班级,我和他接触很多。此时他正捧着茶杯向我走来,脸上带着坏笑,头发潦草,门外的阳光将他的身形修得分明,与我刚认识他时相比,他瘦了很多。

“嗯,不说了,上课去。”

我拿起电脑旁的教材往外走。下课铃声响起,走廊上却没有趁机喘息的学生,只有来来往往的老师,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南方的教学楼不同于北方需要抵挡寒风的侵袭,更多的是回字形建筑,你能在“回”字上面一横的那头向下面一横的那头打招呼,但整栋建筑的所有窗户都安上了不锈钢护栏,究其原因,怕人跳楼。想起当时的会议上有人玩笑问是怕学生跳楼还是怕老师跳楼?很多老师听到后偷笑,谁知校长很严肃,貌似他作为领导总是那样一板一眼。他说,这不是个好笑的问题。废话,我们当然知道不好笑,但怕人跳楼跟你装铁网有甚关系?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刚来学校实习的老师,不明白为什么在场的前辈都对此事冷眼而视。若是对此事不满,却没人提出意见,若是不认同这份方案,却没人提出改进方式,尽管再不认同,但校长他们作出的决议总归是以安全为出发点吧。我坐在角落,心中一万个疑问。不过不久后我就明白了,那是因为学校发出的通知,说是由于装护栏导致经费紧张,所以学校老师这个月的优秀奖金扣除,但薪资照发。

随着我走进教室,思绪渐从记忆回归现实。恰逢上课铃声响起,班长喊声“起立!”,台下其他学生簌簌如树叶抖落般站起:“老师好!”,之后再由我向他们问好。

上课仪式结束。

那个死去的老师,记得她就是教这个班级的语文,也是他们的班主任。我也只在这里才找到我想要的沉重氛围,对嘛,这才像是死亡所该给人们带来的东西。看着台下无论是那几个后排的刺头,还是前排的所谓好学生,脸上的痛苦都是不言而喻,我却生出莫名的愉悦,而我也能说出我在这时候应该说的话。

“同学们,生离死别乃人生常态。秦老师的离开的确让人感到惋惜和悲伤,但先人的死去不是为了让我们停止脚步,我们应该鼓起精神,用我更多的努力,用你们日渐进步的学习成绩来哀悼吧!好了,抬起头来,把思想与道德教材翻到32页……”

呼——我不由得大呼一口气,这才是事情的正确走向才对。可在此同时,又有什么东西被我忘记,刚刚发自内心的愉悦顿时冲刷一净,我呆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嘴里所说的一切都言不由心,我在干什么,我在哪里,意识飘浮于虚无,时间的皱褶。什么都不用管,做好我应该做的,上课,上课是教师的本职。

正讲到一半,台下的学生要么还沉浸在悲伤里,要么弥留于清醒和昏迷的缓冲地,门口传来敲门声,所有人都向那看去,是校长,他正挥手叫我过去。

“秦老师去世了,班主任的位置空了下来,你来我们学校这么久还没做过班主任吧?我们决定让你担任,有无问题?”

我暗暗向后瞥了一眼,没有过多犹豫便答应下来。

“好,等会儿你就宣布你是高二三班的新班主任吧,这事有点着急,没给你留太多时间,你扛住压力。还有,三班的新闻稿就要交了,你尽快完成交给我,后面的事还多着呢。”

校长的话就像电影里的军官对士兵,不容我插嘴,更不容拒绝,等我回过神来,他已走远。我只得继续上课,直到欢快的铃声再次响起。这节课上得并不轻松,台上台下的人都心怀异处,有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上说着教材上的内容,其实灵魂早已流入虚无,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模糊,或许台下的人也和我一样,为时间将带着我们通向何处感到阵阵不安。下课前几分钟,我宣布担任他们班的新班主任。

“秦老师才走多久,你就说要当班主任,我们不同意!”

果然,他们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不妨有些女生已然哭出声来,不过也有人对我冷眼而视,我好说歹说,用尽浑身解术也未能将他们安抚下来。眼看整就快要控制不住时,校长进来了。他一阵好言相劝,面露红光,讲不清的温柔与祥和,语气又是那样和蔼,我不由得叹一口气,想来我还是太嫩了。他离开时还安慰了我两句,说是任重道远。

我离开教室,任由学生们闹腾,一时间也不知如何面对。到办公室,我想起新闻稿的事情,想不明白我作为教师为什么要写新闻稿,也不明白一所学校要什么新闻稿,更不明白为什么新闻稿要叫老师来写,学校没文职了?不用想也知我脸上充满了疑惑。我在大学时候写过几篇新闻稿,无非是对学校这个月以来举办的活动进行一顿铺天盖地的吹捧,以示学校的光辉事迹,还是因为部门里负责此事的人用一杯奶茶贿赂我才答应下来,但据说那篇稿子被打回重写,原因是写得狗屁不通,我也因此和那位同学结怨。对于校长交给我的这份工作,我无从下手。想着既然是轮班写稿,那其他前辈肯定也经历过,我起身去寻,那些从事已久的教师通常坐在办公室的最里层,但他们一看到我便摇头,脸上还带着坏笑。

“到你了吗?那你可得好好写啊。”他们说的话不外如是。正无措时,刘老师缓缓向我走了过来,还是捧着茶杯,还是一脸坏笑,中途喝了一口茶,吐了一口茶叶沫子,却更加深了他老陈的神态。他将茶杯放在我桌上,双手紧紧压住茶杯盖子,撅着屁股看我。我正烦着,看他这样子更是光火。

“做什么?”

“哦哟,火气蛮大的嘛。想必你已经是三班班主任了吧,怎么样,是不是要写新闻稿了?”

我没有惊讶他的消息灵通,刘老师向来是个爱八卦的性子,什么事情他都能给你打听到。

“怎么,你帮我写?”

“哦哟哟,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我倒是能给你支个招,你是新手,我是老手,你没经验,但我有。我给你打个折,100,怎么样?”

“50。”

“成交!”

我看着他,他正拿着手机打开收款码,假装没看见我咬牙切齿。笃定我不交钱他不开口。无奈,我扫码支付了50块。

“你这样,很多时候学校发下来的任务不一定所有的都要老师自己来完成,你要写新闻稿丢给学生就行了。当然咱俩这交易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我刘老声名俱灭。我走了,记得找个办事靠谱的学生啊!”

说完他逃也似的走开了,气得我眼皮直抽。我去教室叫来三班班长李雪迎,印象里她是个处处透着柔弱的传统南方女孩,长相也极为出众,只是她常生病,隔三差五就是感冒,一学期一定进一次医院,不是做手术就是病重需要住院。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学习不错,帮老师管理班级也得力,更为重要的是,她能办事。

“我知道你们对我这个新班主任颇有微辞,但这是学校的安排,后面的日子还长,我们不能就此停步,是不是?我相信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能明白我说的,对吗?”

李雪迎点头,她也没有露出那样紧绷焦躁的神情,也谈不上什么怨恨,就是平静,若是还要多些什么,只能说她面色苍白,看起来很是虚弱。

“现在学校安排我们写新闻稿,据我所知这是高二每个班级必须要写的东西,现在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可以胜任吗?”

我学着校长的神态,语气平和,笑容可掬,尽量让自己温柔些。对于李雪迎的反应,我摸不着底,虽然身为老师,但我毕竟大不过他们几岁,尊敬自然也谈不上多少,更多时候我与他们更像是老友。我又莫名想到中世纪,我像奥古斯丁教父,像教皇披着长袍遮蔽孱弱的身躯。校长托我担任班主任的消息太过突然,让我没有意识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但一切伪装和茫然都在这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八的女孩儿面前摇摇欲坠,似要下一秒便轰然倒塌。

“没问题的,老师你把格式发我,这些事我做过很多次了,我今晚回家就完成这件事,让我爸爸发你。”

呼——我又长呼一口气。我照例关心她几句便叫她回去了。晚上,学校最后一节课上完,我盯着三班全体学生下课回寝室,又看着走读的学生回家。等到确定没有什么需要我再待在学校的事情后才离开学校。我的租房离死去的秦老师家不远,就隔了一栋楼,据说她是一个人住,我却是和女友俩人作伴,为了感情的延续,也为了生活的延续。

“回来了?怎么样,今天累不累?”

每天进门她都会这样说,渐渐变成一种回家的仪式。

“还好,吃饭了?”

“嗯,你的那份在锅里,自己去盛。诶对了,听说你们学校有个老师自杀了?”

我朝她点头,等盛好饭坐在桌上才开口。

“是啊,很年轻,据说才23岁。说来她带的那个班现在是我带了。”

“学校里有说是为什么自杀吗?”

“没有。但据说是压力太大。”

“好吧。”

她没再多问,只是坐在我对面,撑着脑袋看着我。我总是觉得她是哭过的,白炽灯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浮着碎金,笑起来好像要挤出泪来。我握了握她的手,抿嘴浅笑。等我吃罢饭,她才起身拿起我的碗筷进厨房收拾。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碌,却联想起秦老师的死亡,不明白什么压力使她不顾生命的鲜活。对于她的消息,学校严密封锁,周围的住户只知死了人,却不知她为何而死,又想用死亡证明什么,说明什么,为了什么。无事发生。我想不出别的词来。除开班级里的学生,什么都没变,没有紧张,没有压抑,没有绝望,没有警醒。你想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寻找死亡的蛛丝马迹,死亡也并未躲着你,好多人,好多事纷至沓来,容不得你惋惜,也不许你思考,不多时,死亡的沉重便如落花流水,荡然无存。

我加入了高二三班的家长群,班级教师群,还有学校里的班主任总群。然后在每个群里公布了我担任新班主任的消息,习以为常的刷屏,“欢迎”,“祝贺”等字样充斥着我的脑袋,手机响个不停,我索性调成静音,起身洗漱。等回来时看到手机有一条好友申请,是李雪迎父亲,他将写好的新闻稿发来,我略微看了一眼,感觉大致没什么错误后便将其转发给校长。女友做完家务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和她没聊几句我就去睡觉了,明天还有得一阵忙呢。

早上,天微微亮,此前我没有起这么早过,可现在我是班主任,得去学校点到。我到教室时班里学生已来了大半,想来他们经过一夜的缓冲也开始接受了我这个新班主任的事实,但眼神里还是透着不满。点到完后我还得招呼他们去操场集合,每天早晨的跑操是学校的传统,说是为了锻炼学生体质,我倒觉得是为了锻炼老师们的体质。作为班主任,你必须时刻盯着他们,以防他们掉队,以防他们偷懒,以防他们受伤,以防他们的口号不够响亮,以防他们有人没穿校服,其中一个环节出错你便只能祈祷校长不要发现,不然又会挨批。学生们不知,我是知道的,校长可不是看上去那样祥和。我昨晚接到通知,今早有市领导前来视察,每班必须打起精神,不能在领导面前丢了学校的脸。出教室集合前,我给他们说明了情况,可总有几个人掉链子,我先去给没穿校服的人借来校服,又统计了班里女生来例假不能出操的情况,还有几个点到时就没来的人,在家长群里也不见请假消息,我又得一个一个打电话去问明。时间可不会等我一件一件事情办完,跑操的时间到了,我只能一边打电话一边整合队伍。好在跑操顺利进行着,集合,列队,出发,口号,我在队伍后面陪跑,时刻盯着队伍的动静。那些没来的学生我也一一问清了情况,有的起晚了,有的摔跤了回去换衣服,还有的干脆没醒。事已至此,只得秋后算账。我在心中盘算着市领导这时候来学校视察的动机,想来与秦老师有关,其他班主任也都在场,每个人都看不出情绪,对于此事心照不宣。这时候,每个教师都会为之停止一秒心脏跳动的惊呼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看去,李雪迎正跪倒在地上,膝盖划出血痕,裤子也破了个大洞,血痕里还有裹着灰尘的石子。我连忙跑到她面前,她说昨天睡得太晚早上没有精神,刚跑两步就岔了气,实在坚持不住摔倒了。这个形势下我只得送她去医务室,拜托其他老师看着我们班的队伍不要出岔子。所幸李雪迎并无大碍,只是摔破了皮,清洗上药过后休息一下便好。可我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别的老师可不会像对待自己的班级那样对待我的班级。安顿好她以后我便匆匆赶回,等追上队伍时跑操也将近结束,学生们有序退场,来视察的领导正和学校高层谈笑。还好,无事发生。

跑操结束后是早读,整栋教学楼书声朗朗,只是逃不过洋溢在整个教室里的悲伤。我的事情暂告一段落,只需在教室里监督,免得有人走神打瞌睡一类的。一早上弄得我手忙脚乱,想到此后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两年,我不由得叹息,秦老师的死亡又缠绕在我心头。我总觉得脚下的影子并非我自己的,而是她的,她控制我的身体,控制我的情绪,控制我的命运。

熟悉的敲门声,校长站在门口,脸色发青。

“昨晚的新闻稿写的什么东西?叫你做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丢了学校的脸,丢了你学生的脸,重写!电子稿和纸质稿都给我一份,今天之内必须完成!”

教室的门被狠狠摔响,我像失聪,像耳鸣,像一根针线贯彻我的颅顶,呆站在原地,一阵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没想到他会在学生面前批评我,更没想到他仅仅为了一篇新闻稿在学生面前批评我,何况还是在我新官上任的敏感时期,我心中的羞愧根本抵不过在背后的学生面前的窘迫。等到校长走远,我还愣在原地,教室里的读书声早在我无意识间停止,我转身过去,看着台下的学生,他们这才重新发出声音,但却不如之前那样洪亮,更多的是小声谈论,眼里多了一圈我读不懂的轮廓。李雪迎不在教室,错过了精彩一幕,我或许能想象到她的好友同她说起刚刚发生的事,那是怎样一种玩闹?是这无边无际、遮天蔽日的寂寞里难得的好谈资。我只想逃离,刚刚还是书声朗朗,可校长一声断喝将其摧枯拉朽般粉碎,我何以受这样的侮辱?

带着一身冷汗,我走进办公室。刘老师捧着茶杯坐在我的位子上,见我来了慌忙起身。

“诶,不去监督班里人早读,来办公室干什么?”

“被校长批了,当着全班人的面。”

他一脸怪笑,一副看淡所有事的轻松:“这事啊,我以为呢,当初秦老师也就是因为这趴在桌上哭来着。”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继而打开电脑查看新闻稿。他也知无趣,跑去饮水机旁找他人拌嘴去了。稿件我看了五遍,不放过任何一个错别字,一个不恰当的标点符号,语句不顺,病句,错句,这些我一个没找到,我实在不明白校长要什么。无奈之下我拿着稿子去问,毫无疑问我再次挨了一顿批,但好在没多少人看见,叫我离开之前他对我说,配图不行。什么叫配图不行?上个月学校一共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期中考试,另一件是全校大扫除,这两件事能配什么图?一张学生考试的照片,一张学生扫地的照片不就行了?此时此刻我只能想到那个总是撅着屁股的数学老师了,他或许知道?我刚带着这样的想法走进办公室,便看着他捧着茶杯一脸坏笑地朝我走来。

“我猜就知道你干什么去了,新闻稿不会写吧?”

“付款码搞来,少废话,老规矩,50。”

刘老师顿时喜上眉梢。

“你小子还算上道。新闻稿这个东西,没有人会仔细去看内容的,关键是你得把排版弄得好看,配图弄得精致,然后随便搞几个字上去就行了。就这几个点,你记一记。第一,全文带标点两千字左右。第二,每五百字配一张图片,尺寸大小必须一致,而且不能模糊。第三,不能表达不满,必须全是伟光大的内容。还有啊,活动不够你就把跑操,课间操什么的加上,总之凑出来就行,简单得很。”

“就这样?上次你怎么不说。”

“我上次说了今天这50不就没了?”

说实在的,若非尚存理智,这种不要脸的言论和姿态真够我杀一壶了。眼看着他走远,再说回新闻稿的事,倒是不觉得有多麻烦,只是心里隐隐感到不安,我能明显感到刚转正时作为教师的一身热血正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渐渐冷却。

刘老师的步伐陡然一停:“对了,没看手机吧,开会去。”

打开手机,我还在校长办公室时群聊里发来通知,是关于秦老师的去世,为此学校召集全体教职工去报告大厅开会。看来领导们并不是这样不重视一个生命的凋零,我想。我并不着急,反而先是去教室看了一眼三班的同学,好在他们并没有因为刚刚的事情而对我冷眼而视,反倒是觉得我也算是经历过前班主任经历过的事,更加深了一层同情,先前我心里的窘迫也不再那样折磨我的内心。我照例强调了几句班级纪律,才放心去报告大厅开会。

会场很是热闹,我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一大半,正愁没有地方坐时,我看到刘老师朝我招手,他竟好心给我留了个座位。

“这么好心?”

“你是我的顾客嘛,别不好意思,坐吧。”

我环顾四周,众人皆对秦老师的死亡不理不睬,反而更多的是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菜,是去食堂吃,还是去校外吃。这类谈话通常很有意思,就像是看辩论赛,你说什么,我就不吃什么。比如,今天食堂做了红烧肉,另一个人就会说学校的红烧肉很腥,吃不下,不如吃校外的烤鸭,先前那个人就会反驳,校外的烤鸭不干不净,不如去吃麻辣烫,另一个人又会反驳,麻辣烫人太多,吃不下去。诸如此类的谈话几乎伴随着现现代人的每一天,人们不想谈论什么大事,也不知怎么谈论,不如想想怎么填饱肚子的重要,死亡也不例外。

校长的到来令全场安静了不少,即使还有余音淡淡回荡,但也很快消失殆尽,而后全场鸦雀无声。只听校长清了清嗓子,会议正式开始。在座每一位老师都翻开了笔记本,打开了笔盖。

“相信大家也得到了消息,我校一位优秀的年轻班主任,于前天晚上去世,死因是自杀。这对我校,甚至对整个县区的教育都是一笔无法想象的损失………”

无聊的开场白,没有感情,校长作为一名演讲师肯定是不合格的,倒是可以做催眠师,不然讲不清为什么我很快就睡了过去。我意识到我又做了梦,与先前那个梦一样,火车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声不断敲打我的耳膜,我已麻木于遍地的尸体,只想弄清梦境传达给我的意义,可与先前一样,电影的结局没有改变,事态就是这样发展,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我感到腿部被人拍打,睁眼看去,是刘老师。

“到重点了,还是要听听的。”

我向校长那边望去,不知过去多久,他的语调与开头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秦老师的离世让我们不得不注意到教师的心理健康问题,这值得让我们每个人深刻反思。因此,我校决定,”他敲了两下桌子:“全校全体教职工于周末参加心理教育讲座培训,时间定在周六周日的下午六点到八点,地点就是报告大厅。请同志们务必正视此次培训,作好深刻反省。培训完成后,每人交上一份两千字以上的培训心得。缺席或迟到者,每人罚款两百。”

最后一句话说出,先前还能听到的窃窃私语一瞬间消失不见,只有安静,只有沉默,诡异的安静,诡异的沉默。会议到此结束,众人离场。我迟迟未动,身旁的刘老师也迟迟未动,我看向他,他并没有露出平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叹了口气,很长的一口气。

“你可知我为什么叹气?”

我摇头。

“因为秦老师死得毫无意义。”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我不明白秦老师的死亡代表了什么意义,她的自杀原因我一直不清楚,只有零碎几句传言,而她的遗书一直没有公布,我也无从得知。我离开报告大厅,寒风瑟瑟,我突然意识到已近元旦,季节的变换倒是不得不让人引以为重,但对于节历的概念却越发模糊,可偏偏人们总是偏爱仪式感,这样庸碌的日子不能缺少仪式感。什么事情都要走个形式,我想。

“姓王的,你班里学生出事了,快回去。”

刘老师的断喝让我陡然一惊,顾不得多想,我赶忙向教室跑去。远远就能听到三班教室传来的嘈杂声,我想,我怕是生平第一次这样害怕人群的嘈杂。走进教室,只见李雪迎躺在地上,桌子椅子歪七倒八,各种各样的书散落一地,她嘴里吐着白沫,身体止不住地抽搐,显然毫无意识。像溺水者,跳楼人。刘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他正一边安抚着学生的情绪,一边察看李雪迎的情况。

“看样子是癫痫。”他说:“120怕是有点来不及,你去叫医务室的人来,我在这儿帮你看着。”

我没有回话,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医务室跑去,接连的奔波却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疲惫,只有害怕,只有那只捏着我心脏的,恶魔的手。我到医务室时,里面没有医生。平时不乏有这样的情况出现,高中的学习压力导致学生们没有时间锻炼身体,因而总是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医生们也就不得不到处奔走。可这时候却是让我欲哭无泪。我走出医务室,看见不远处有个路过的老师,我冲上前去抓住他的手。

“医生哪去了?”

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在A栋三楼,那里有个学生上课时吐了。”

没有时间表达感谢,三班的位置在C栋,中间隔了一栋楼。我能感到体力不支导致的腿部酸痛,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找到医生,然后让他们赶过去,我心里只有这样的想法。好在我最终还是找到了,我到的时候他们正提着医疗箱走过来,我用最快的速度请求他们赶去C栋三班,他们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有等待因为体力透支无法动弹的我。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我的心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并思考接下来的安排。等我赶到教室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李雪迎已经被几人抬上了担架,正向校外的医院走去。早上的视察领导和校长正在教室门口说着什么,看样子似乎是在等我。

“小王,赶紧陪医生送雪迎去医院,通知她的父母,班里的事情暂时交给我。”

他给我发布了新的命令。我没有犹豫,向着已经走了一截的医生追了过去。我只感觉我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但这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担架上躺着的那个女生对我的前途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医院离学校不远,一行人浩浩荡荡挤了进去……

好在来得及时,李雪迎的病情稳定了下来,意识也已经恢复,她正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发呆,不知思考着什么。学校的医务人员已经离开,她的父母也已经在来的路上,校长和我的通话一直未停,交代着让我好好照顾她。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心里却是轻松了不少。我走到她床边,问她要不要喝口水,她答应了。我接完一杯温水回来时,便看到她在哭泣。看到我过来,她慌忙擦去泪水,我以为我该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她却开口:

“是不是很多人都看见了?”

我没有回答。

“王老师,你能理解的吧?被所有人都看见的感受,就像那天校长在我们面前骂你一样,秦老师自杀也是这个原因吧?我受不了了,从小到大不知道转了多少次学,可这个病根本就治不好,都高二了,我还能转到哪里去?”

说完她崩溃大哭,我的存在好像显得尴尬而多余。我端着水杯,意识到这时候应该上去安慰她,用长辈的慈爱,抚摸她的头发,承受她的痛苦,用无言来应答她的哭泣,可我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是该安慰她才对的吧,是什么呢?什么阻挡了我的脚步,怯懦?怯懦者没有资格谈及安慰。责任与怯懦让我犹豫不定迟迟无法开口,不能动弹。好在她的父母终于在这时候冲进病房。她的母亲第一时间掠过我的身体抱住了她,她的父亲缓缓走在后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给他们留一些空间。

我离开医院回到学校,第一时间来到了校长的办公室门口,他正和一群领导说话。看着他的样子,我莫名第一次对我的职业产生了怀疑,我想,或许我不能当一个合格的老师。校长看到了我,他向周围的人点了一下头,连忙走到我跟前。

“怎么样?都还好吧?”

我点了点头。我想离开,现在就想。

“有什么事吗?”

“我想辞职。校长,就在刚刚,我决定了,我想辞职。”

“为什么?就因为今天这个事?今天你做得很好啊,年轻人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你现在辞职我怎么办?学校人手不够,三班的班主任没人来补啊!”

“刘老师可以。”

“前几年可以,近来他身体也不好了,现在就你最合适了,你就算不是为了帮我,就说为了三班的学生,也得把这段时间撑过去吧?”

我意识到刚刚那些话有些不负责任,可话已至此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样,我给你放两天假,你回去休息一下。班主任就让老刘代你两天,怎么样?”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顺着台阶下了下去。我离开学校,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天上在下雨,我抬头望去,晴空万里,云也不见一朵。回到家,女友不在,我看向钟表,下午一点,这个时候她还在上班。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阳台,点了一支烟,记得当初说为了给学生作表率戒了的,也无关紧要了。阳光落在我身上,暖暖的,我感觉在下雨,不对,是感觉现在应该要下雨,坏心情应该和寒彻入骨的雨相衬才对,所以现在外面不是晴天,是雨天,我能听到雨滴落在我的脚边,落在檐台,它正有节律地响。一支烟很快燃尽,我没吸进几口,是风吹的,这也印证了外面正是雨天。我走进厕所,想洗把脸,却发现旁边的拖把底下有什么东西,鼓囊囊的。我提起拖把,那是一个快递盒子,是女友的,我拿起盒子看了一眼上面的快递单,发现她买了一款男士的剃须刀。送给我的?为什么?我打开手机,十二月三十号,后天就是元旦。怎么这么快?想必是作为当天给我的惊喜吧?我意识到我该去街上给她挑选一个礼物,于是下楼。带了把伞。

楼道净是阳光的痕迹,这让我混乱,我感到一种狡兔落入猎人陷阱里的迷茫。但这让我想起了秦老师的死亡,她是能理解我的,这时候只有她才能解救我,放我出去,走出阳光的印记。我看向隔壁楼房,她就住上面,三楼,右边的一扇门,一个人住。我走在楼道上,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死去,但却没有停下脚步,我寄希望于时间的回流。

我敲了三下门,这是规矩,三下门表达尊敬。门迟迟不开,我再次敲了三下,门依然不动。我笑了出来,这是怎么了?今天不过糟糕了些,我可不是这样脆弱的人。我转身想要离开,身后的门却开了,老房子的门吱呀作响,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好在那扇开门的脸不是那样惊悚,她不是秦老师,是一位老人。

“对不起,我找错人了。”

“你没找错,我是秦玥的母亲。”

我有些窘迫,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进来坐坐吧,我正好没人说话。”

她对我没有一丝防备心,或许由于她心思单纯,又或许由于她毫无顾忌。

“自从她走了以后我就搬了过来,想着她托梦时能少走些路。随便坐吧。喝茶吗?家里没什么好茶,都是她留下来的。你是她同事吧,这两天她没有一个同事来看她。据说她刚去那所学校工作时还有个好友的,可最近那人却说工作太忙了。你们啊,都是些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啊。”

她的语气很平和,和我说话就像是将我当做她的孙子一样,我那混乱不堪的内心也因此渐渐依循正确的轨道跳动。

“小伙子,今天怎么样?看样子你今天过得不好啊。”

我向她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早上李雪迎摔倒,新闻稿被打回,校长一会儿对我怒骂,一会儿对我挽留,中午开会我没说,下午李雪迎发病倒是说得很详细。

“那孩子啊,我知道,小秦总是跟我提起她。怎么样,她很让人头疼吧?癫痫的事小秦也经历过,不过不是在全班人面前。新闻稿的事她也经历过,不止一次两次了。说起来,她的遗书里还提过那孩子呢。”

“遗书?她的遗书在这里吗?”

我意识到此话不妥,但她好像并不在意。

“哦,你没看过。她去世后我就把遗书收起来了,不想给别人看。这两天我也冷静了不少,既然你来找她,就给你看看吧。就在她房间里,右边的那个房间。”

她抬起手指了指,对着我笑,好像没有动身的意思。我向她表示感谢,起身走进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没有印象里独属于女生的华丽,只是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架旧的木衣柜。书桌上就放着一张白纸,写着字,旁边还有两摞垒得人头高的书。想来那纸就是那封遗书,我拿起来看完,明白了她为何而死,也明白了那梦境的含义。

妈妈,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住了。

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住进大房子的诺言要失守了,和你幻想过的未来生活也将无法实现了。此时,我真的好难过,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今天为止,我已经连续工作了三个月没有休息,除了吃饭睡觉以外。

我想过作为一个高中老师的艰难,可没想过却是这种难。面对学生我真的很想做到教书育人,但是学校的工作,学校的活动,领导的检查,让我们这些没有培训过就直接当班主任的毕业生像入了牢笼,牢笼一点点缩小,我们每天都提着最后一口气上班。

什么时候老师才能只做教书育人的工作?不幸福的老师怎么能教出来积极乐观的孩子呢?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已经离开人世,如果还没死透,就别救了,器官能捐的都捐了吧。
对了,我们班还有一个叫李雪迎的孩子,她患有癫痫,身体也不好,记得叫接替我的班主任多留意下她。布置的作业我也改好了,就在旁边。

我走了,希望大家越来越好。

遗书不长,一分钟就能读完。我将其轻轻放在桌上,和老人道了别。窗外是晴天,万里无云的晴天,我知道,但雨水依旧落下,像落了泪。我给女友买了礼物,并不算精心,只是一只毛绒娃娃。我将其带回家放在床上,离开了。我很想说话,随便什么都行,但不想将电话打给女友,她不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她和我一样,也在牢笼之内。思来想去,我将电话拨给了刘老师。他很快就接了。

“哦哟,破天荒了,什么事啊?”

“我刚去秦老师家了。”

电话那头是良久的沉默。

“我早去过了。”

“你不觉得我们正身处牢笼吗?”

“当然。不过没关系。秦老师要是没死,那生活就是走个形式而已。她死了,那就是换个形式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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