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小镇, 他和她相识的夜晚繁星满天。
那时的她刚刚18岁,粉袖青衫不掩如花似玉青春年华。他比她大一岁,血气方刚青涩依存。
那年,小镇西街的电影院是最热闹的地方。田间灶头是姑娘小伙白日生活的常态。傍晚暮色里洗尽灰尘,换上漂亮的衣服,三五成群聚集电影院,趁着电影开场前的时间成群结队地走来走去。
电影院门前的街道曾是小镇夜晚唯一有路灯的街道,不足二百米的柏油路,却足够年轻人们徘徊无数次。
他和她的相遇便是在那条街道上。
他是她女伴哥哥的男伴。同等的年华,同一条街道,走几个来回,打几次招呼便熟络起来。
于是,慢慢就知道了他家住在东街靠近路边红色大门。再逛街到东街路过他家时,她便有意无意地留意一下。偶尔会碰到他提着污水桶出来倒水,或者抱着一捆柴走进大门。相视一笑,并无多言。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前脚刚刚和女伴们在电影院里找个位子坐稳,他后脚便跟来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他不太爱说话,但是对电影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理解力。在那个闭塞的年代,只为凑热闹的她其实很多时候是看不懂电影内容的,但自从他坐在她身旁后,便开始给她细细解说每一场电影。小镇电影院忽明忽暗的灯光里,他给她讲了许多个晚上的电影。《泰坦尼克号》、《高山上的花环》、《城南旧事》、《温柔的怜悯》......慢慢地,她发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电影。
每晚电影结束后,他便送她回家。有时,她和女伴约好了一起走,略带歉意地看向他,他笑笑不言语。当她和女伴走过有路灯的街道,转弯时不经意地一回头,就瞥见他的影子在不远处晃动,她便忽然有了满心的温暖。
她对家人说起他,她母亲仔细打听后随口说:“我们家跟他们家还算亲戚呢,只是不大走动了。”她也不在意,毕竟那时近亲结婚的危害对小镇的人来说还不是那么深刻。
再见面,她开心地笑着对他说起他们是亲戚,他也有点小惊喜,回家找母亲证实。得到母亲的确认后,母亲问他:“你是在和那囡囡谈对象么?”他嗯了一声,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一脸严肃地说:“那孩子长得倒是俊俏,只是身架骨那么小,要是结婚了怎么扛铁锨干活啊?”看着他疑惑的表情,母亲继续说:“庄稼人娶媳妇可不能只看模样啊,得有力气干活。”
他跟她转述了母亲的话,她故作镇定地说:“我们本来就是表兄妹啊。”
再看电影时,他还是找她坐一起,但她却刻意躲开他。每次电影快开场了,她才急匆匆地和女伴们找个人多的地方坐下来。
她盯着银屏,细细看着每一个场景,静静听着每一句台词,忽然发现,即使没有了他的讲解,自己也能看懂那些电影了
女伴邀她一起去外地打工。凭着骨子里的不安分,她痛快地答应,却遭到父母的反对。那个年代的小镇,女孩们都是安稳长大,然后嫁人,做个贤妻良母。可她不甘心,偷偷从父亲口袋里拿了路费,便和女伴走了,只让姐姐转告父母。
一走两年。她给他写过信,告诉他自己的新生活、认识的新人、经历的新故事……她还给他寄过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红色毛衣,画着淡淡的妆,笑容甜美。他拿着照片坐在书桌前看着,忽然心疼难耐。
两年后的冬天,她回小镇过年。
到家的那个傍晚下起了大雪。她和女伴们相约去看电影,他听说了匆匆赶来。电影院里,她和女伴们说笑着等待开场,无意一回头,看到他正向她走来。电影开始了,他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给她讲解。他沉默地盯着银幕,直到电影散场后她在女伴催促下离开。
他落寞地起身,掀起电影院厚厚的门帘,抬起头,赫然发现她在昏黄的路灯下不停地跺脚搓手。雪依旧在下,纷纷扬扬的包裹着她口中呼出的阵阵白雾。他愣了一下,赶忙走过去,脱下自己的棉袄披在她身上。
他送她回家,像从前一样。他们走得很慢,走过有路灯的街道,拐进她家的小巷时,她笑着脱下他的棉袄递给瑟瑟发抖的他,说:“快穿上吧,我不冷。”
他没有接,在黑暗里看着她,说:“我要结婚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强颜欢笑:“好事啊,跟嫂子好好过日子。”
把棉袄塞进他手里,转身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北方冬夜里刺骨的寒风划得面庞生疼。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多希望她能留露出些许不舍,好让他有勇气去试着挽回。只是她倔强地逼着自己不再回头。
他结婚时没有通知她。
过完年,她又要走了。路过东街,她看到他穿着别扭的西装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看不出是喜是忧。她有意瞄了眼新娘,却只看到一个粗笨的背影。她暗自笑了,有点讽刺。他到底是娶了个能扛动铁锨的老婆。
她在外地匆匆嫁了人,有了小女儿便慢慢安分下来。她想从此做个贤妻良母也不错。丈夫对她很好,却酒不离身。她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
女儿百日后,她带女儿回娘家。到娘家第四天,丈夫家发来电报说家里出急事,丈夫酒后骑摩托过公路时被大卡车撞飞了。她连女儿也顾不上,连夜赶回家。
她到家时,丈夫已经咽气。不悲不喜地料理后事,打点好行李,带着女儿准备离开。邻居劝她,长得不赖又还年轻,孩子留在丈夫家,自己还能嫁个好人家。她谢过好心人,抱着女儿回了小镇。
女儿刚断奶,她又要出去。父亲知道拗不过她,默默同意了。父母年事已高,善良的嫂子便把外甥女留在自己家。
她在外面努力挣钱,寄够女儿的生活费后就开始存钱。
女儿两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来北方小城出差的离婚男子,和他结婚,随他来到了他生活的那座都市。
在男子帮助下,她自己开店挣钱。半年后,便将女儿接到身边。她一直给自己骄傲的底气,自己攒钱供女儿上学、学钢琴、学跳舞。丈夫常年出差,工资很少拿回家,她也不多问。
再回小镇时,她已脱去了小镇庸俗的气息。穿着名牌连衣裙,戴着铂金项链,包里放着那时农村还很少见的手机,说着好听的普通话,举止优雅。
还是在东街,他们相遇了。他牵着脏兮兮的女儿,有些尴尬。她温柔一笑,摸摸他女儿的头,取出零钱塞给她:“去买零食吧。”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她父亲牵着她的小公主走来。她拉过女儿,指着他:“叫舅舅。”女儿乖巧地叫了。她冲他点点头,随父亲和女儿走了。
她想,到底时光不饶人。
探亲结束,她回到家,走出火车站,街道霓虹闪烁,红绿交错,车辆人群川流不息。小镇,已沉入她心底了。
丈夫常年出差不在家。白天,她努力挣钱,夜晚回家,最享受的事就是和女儿冲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看电影频道播放的电影。她不厌其烦地给理解力尚不够的女儿讲解电影。一如多年前的他和她。
女儿九岁时,她渐渐发现丈夫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不吵不闹,主动提出了离婚。
她用自己的钱在离家乡不远的小城买了房子,开了个小店,带着女儿安稳度日。
即使离小镇不远,她也很少再回去。她把自己未圆的大学梦寄托在女儿身上。每天准时叫女儿起床,给女儿做可口饭菜,陪女儿做作业。周末,拉着女儿去租盘老电影,在熄了灯的夜晚一遍遍地看。
一眨眼女儿高中了。某夜,安顿女儿睡觉后刚回房,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她犹豫着接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传出一声:“是我。”她像触电一样。即使时隔多年,他的声线她还是那样熟悉。
那晚,他们聊了许久。她听他说着他的不幸福。她轻描淡写地对他讲这些年的酸甜苦辣,不痛不痒得像是别人的故事。他对她说对不起。她笑:“这是我的命,跟任何人无关。”他告诉她,当年她寄给他的那张照片一直锁在他的抽屉里。她只是说:“我们都老了。”
次回家探亲,他约她出来,像所有久别的兄妹很自然地拥抱,笑着问好。当年的纯真青涩已不复存在,岁月给了他们太多洗礼。
他们的女儿同一年高考。
女儿考上的不是什么好大学,却依旧让她兴高采烈。在母亲家的庭院里,她延请全家老小。
她醉了,像孩子一样趴在女儿怀里。
女儿摸着她的头发问她:“妈,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的老朋友们聚会?”她摇摇头,含糊地吐出几个字:“留着回忆多好。
小镇的电影院已废弃多年。污渍斑斑的窗户不知被谁弄破了两块,大块掉漆的木门上结着密密的蜘蛛网。夜幕降临,电影院门前的路灯像迟暮的老人挣扎着,却终于亮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