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续下好几天了,还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屋外道路泥泞难走,院内的花零落不堪。即使举着伞也会把衣服、鞋子淋湿的大雨,迅速地浇灭了炎热的夏。似乎浇灭人间世俗的喧嚣,浇灭困扰已久的苦恼,只剩下雨水冲刷后的悠悠宁静。
宁静的黄昏里,我坐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什么都不想去做,只望着悄然而下的雨帘。窗外的一切成了迷离的幻影,思绪被雨带得特别遥远。
那会儿的故乡要是也有这样一场淋漓畅快的大雨,该多好呀!
有的,后来有了一场大雨。
记忆中,故乡的夏很少雨。田地被烈日暴晒得撕牙裂嘴是常有的事。村里人起早贪黑抗旱,每日抢水的情形历历在目。
用“抢”字来概括故乡的夏,再贴切不过。乡亲们除了要抢时间收割熟透的早稻,还要及时种上晚稻。晚稻插上后,就该抢水浇灌禾苗了。在没有江、河、湖的山村,平时家里饮用或田里浇灌农作物的水,来自天上落下的雨,或地下喷涌而出的泉。
某年夏天,天公连续几个月生着闷气,滴水不漏,天天涨红着脸,喷火似的灼烤得大地直冒青烟。它偶尔来几声“隆,隆,隆”的低吼,引起人注意后便没了声息。乡里人抬头望着天上的乌云,脖子伸得老长,企盼着能下一场大雨。但眼睛望穿,稻田也快干枯了,也没见有半滴雨从乌云深处挤落下来。
可怜那些秧苗,刚插下田没多久,便面临一场生死灾难。它们在龟裂成不规则的地块间,耷拉着头,默默地等着自家主人把山泉水引过来,以获得存活的希望。
远处深山上,有众多泉水汇集的溪流潺潺而下,灌溉着山下人们赖以为生的土地。每家每户根据所需水量的多少,在田埂上挖出大小不同的缺口,水通过缺口进入稻田。往常水量充足时,溪水能哗啦啦地唱着歌流到村前池塘。池塘的鱼、虾、螺美滋滋地在水草间畅游。
遇到干旱的夏季,村长规定每家田埂打开的宽深度要一样,以便溪流下端的稻田也有水可到。各家派出主要劳力,日夜守着田间地头,看着溪水越过山涧,流进自家田,禾苗打起精神,挺直了腰杆才放心。
那时父亲不在家,哥哥们要上学,我家的守田任务落在了母亲身上。对我来说,能陪母亲带着蚊帐,凉席睡到田头守水,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寂静的夜晚,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躺在母亲身边的我,听母亲哼唱几首客家山歌,或缠着她讲乡间故事;或什么都不聊,只静静地听着虫鸣鸟叫,彼此起伏的叫声如一首歌,悦耳动听;或走出蚊账外,坐在田埂上,抬头望满天星斗。
最爱看远处蜿蜒而行的树影。树影附近那陡峭溪岸的周围与上空,笼罩着一片薄薄的水气。白色的轻雾,经柔和的月光照射,就像镀上了一层银辉,闪闪发亮。轻雾裹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好像一层轻盈而透明的棉絮。
夜里,母亲总要踩着这些轻薄的棉絮去田里看几次,回来总免不了几声叹息。也许是有人堵截了水,抑或是水流太少,远水解不了禾苗的近渴。
听说隔壁村有人守田受寒瘫痪,再也爬不起来后,母亲便坚决不让我陪她去田间过夜了。换成哥哥和母亲轮流看守。她在田埂上垫块旧木门板,再铺上席子,点个煤油灯守在那儿。
守田的人除了回家洗澡,饭都由家里人送到田头,不敢离开太久。即使这样,各村还免不了因分水不均,争吵不断。老村长在田头蹲下瘦小身子,抽着水烟,愁眉不展,不知如何劝说。
后来,溪水也没有多少了,大家便在稻田边的小溪里挖了个大坑,把水存起来。用一条横木支在木架上,木架放在小溪边。木架的一端挂着汲水的木桶,另一端挂着个石头。人在石头这边用力往下压,装满水的木桶便被高高翘起在溪边。把水倒入通往稻田的小沟里,水就顺着小沟潺潺地流到了禾田。
这种类似水车前身的汲水方法没有维持多久,老村长就联系了十里八乡的村干部,上访到市里,要求领导帮着解决问题。
市里领导听了,觉得事关重大,不能不管了。他们及时派出几辆大汽车,运着两门大炮到了乡里。
村长说大炮不是用来打鸟禽猛兽,也不是打阶级敌人,而是打天上的云。几个降雨炮弹打上去,雨水就哗哗流了。
许多小伙伴不顾家长的打骂,硬是光着脚丫跑到乡政府大门口去看大炮。回来给我绘声绘色的描述一番,配合夸张的表情,羡慕得我两眼发直,哥哥安慰我说:“看不到大炮,听听炮响也不错呀。”
第二天,闷热的天上又积攒了厚厚的一层乌云。乌云笼罩着大地,眼前一片昏暗。只有在闪电时划出一线亮光,扫去昏暗带来的沉闷。闪电过后便是隆隆的雷声,从头顶滚过,然后重重地一响。像是拿出珍藏很久的鼓,重重地敲了几下,鼓声震耳欲聋。
“还是雷声大,雨点小。这雨下不起来!”年迈的叔公,正弓着背,站在村口,看着那云摇了摇头大声说。
果然,雷声过后,天上劈劈啪啪掉下几颗豆大的雨滴,击起地上一层灰尘,便悄无声息了。
正当大家失望着低头回家时,突然响起隆隆的几声炮响,没有闪电的陪伴。我们转身跑了出去,静观其变。一会,雨果然哗啦啦地下起来了。雨滴击打在泛黄的树枝,落在晒谷场的水泥地面上,开出一朵朵盛开的花。
村里能走动的人全都出来了。大家扬起头看着天空,任雨水敲打在自己的脸和身上。雨花在一张张欣喜的脸庞绽放。雨刚把地淋湿就停了,晒谷场腾起一股热浪。我们站在热浪里等着炮声再次响起。
天空有了厚厚的云层,雨炮声再次响起时,已是两天后的事。
那段时间,村里人都在议论人工降雨的事,眼里满含希望。大人们不再吵架抢水了,小伙伴不再泡在烂泥塘里挖泥鳅,不愿到后山摘野果子了,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村前等着乌云再积,盼着雨炮响起,或看着飞机在天空拖着一条长长的白尾巴。尾巴慢慢飘散开后,雨水随即而下。
年幼的我们当然不知人工降雨的原理,只觉得那大炮与飞机都是不可思议的物件。它们不但有如来佛祖呼风唤雨的本事,还有让父母留在家休息一晚的能力。
在那样的雨夜,我和小伙伴们一样,没有出门去捉迷藏,躺着或站着都可以,光听着窗外时紧时疏的雨声,便心满意足。
雨夜,村里人睡得很香。
此时,我还站在落地窗前,用温热的手指划去窗上的雾气,划着划着,划出了故乡的名字。
彼时故乡的人工雨,此时如注的自然雨,都很好地洗刷了生活的苦涩。故乡人与自然周旋时,那份吃力和庄严,让我觉得雨下得特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