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有着整个姬武上下最盛大的庆典。这日的晋霖,街头巷尾,丝竹声乐不绝,所有的亭台廊阁,被彩灯红烛,红布流苏装扮。各处宗祠庙宇,礼祀拜祭,香火鼎盛。街市上昼夜不歇,各种集市齐聚,行人比肩接踵,城内各处是聚饮,戏台,灯会,晌午开始的舞龙舞狮会循四个城门遍行晋霖每一条街道。入夜后的晋霖河道上,倒映着各处的琉璃灯火,四起不绝五色缤纷的火树银花。大概人世间的繁华,在这一日会尽全力地去堆出一个鼎盛来。
这一年的元宵,晋霖城华光溢彩,盛世繁华依旧,却并非处处太平。朝堂之上自旧年便常有龃龉,而近日又生风波,这场风波推源追始其实由来也久。如今的姬武朝堂,势分三路,一路是依附支持皇长子的立长派,乃是由于当今皇长子虽非皇后所出,却有着赫赫战功,背后有着镇国将军府的支持,且其母晋夫人如今荣宠正盛;一路是依附皇嫡子,以荀氏阁老府,长孙氏为主;一路则是两不靠,持中立。朝堂上原本三路势力各有长短,相争也早有来由,只是近年来,姬王有黩武用兵之意,行政用令上日渐刚愎跋扈,用人一力扶持激进好武之人,唯亲以任。这样一来,不但是助长皇长子一派,与荀阁老一向主张的仁德为政,义礼服人相悖而驰。荀阁老自身桃李天下,其子又是国子监祭司,荀氏一门影响着姬武王朝学子门生成千上万,朝堂上自然是一呼百应。近年来,荀氏多次阻挠姬王对外战事,朝堂之上又备受尊崇,逼迫姬王选贤任能以才德兼备为主,数次破坏姬王提用亲信,已深为姬王忌惮,而今,坊间又盛传荀氏有与长孙府联姻之意,朝堂上曾有朝臣戏言谈论,竟遭姬王怒斥杖责。元宵节前,长孙氏家族长辈又表奏有请赐姻缘之意,姬王竟直接将此事搁置不议。而接下来姬王意欲颁布的姚氏赴任镇南大将军之事因荀氏驳议不得行直接让气氛降至冰点。于是这晚的合宫宴饮上,看似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汹涌。
当然这些朝堂之争,于那些久居闺阁专注女红女德的名媛淑女,着实不若寻个好郎君,谋个好前程来的实际,当然也不及那些坊间密辛听的有趣刺激。
“哎,你们说,这荀姝的心事满晋霖城谁不知道啊?可惜这月老都不肯啊,我看,为人处世还是留有余地的好。这桩婚事若是做不成,将来不论谁做她荀姝的夫婿,恐怕聘礼前头先得备下百十来年的可容人撑船的大肚量呢!”
“我这五妹妹幼时体弱,在乡下庄子里将养了两年,到如今说话还是不成个体统,各位可千万不要当真。小五,你多尝尝这些茶点……”
“姚姐姐你如今初初嫁入侯府,可说话想事倒全不似从前,想是侯爷宠爱的吧!”
“这是自然,如今姚家已得圣宠。若不是这荀氏作祟,咱姚姐姐今日也是王公贵女……也不妨,这恩宠都在,拜官封爵总是迟早的事,他荀府不过枉作小人罢了……如今倒是一件事上,她荀姝可是输了,姚姐姐与侯爷恩爱两好,举案齐眉,她荀姝嘛……过了这十五,可要成为这晋霖上下最大的笑话了!”
“容姐姐,咱们姐妹一处说话逗闷子,哪里懂什么朝堂上的事情。一会儿姝儿姐姐来了,咱们一处喝茶聊天不是很好?”
“是啊,你姝儿姐姐好品文论字,也有得一双识人慧眼,不若稍后便听听她今日又有如何高见。”
……
堪堪走到院门处,隔着墙,荀姝已听得里面的闲碎龃龉,厌烦得不行,索性转身想着避开这些人。一转头就看到长廊尽处,站在竹影,仰望着宫灯出神长身玉立之人。是啊,这种合宫宴饮的盛大场面里,女宾里格格不入的是她荀姝,男宾里同样境地的也只有他了。萧侯,逍遥侯爷,富贵闲人,可自打她初次遇他,便懂得,那些空头名衔,假意恩惠才是这世上真正的牢笼桎梏,比得上世上的任何一种严刑酷吏。而这一切,他始终是云淡风轻地耐受着。
看着廊下的他,荀姝想起那一年,她也有七八岁了,隆冬厚雪的日子里,原本是舒舒服服地缩在烧的暖暖的地龙和火盆的房间里,有妈妈婆子们陪着逗乐,瞌睡。可这一日,因为宫里有盛典,再是不情愿,她还是被裹得严严实实牵着阿娘的手坐着马车出了门。阿娘说,是宫宴,要给宫里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行礼问安,这两位娘娘待荀姝一向是很好的,荀姝也喜欢,只是每每跪拜麻烦,而且她们身边总是有着老气刻板的宫人,还有一位晋夫人虽然美艳温柔,但荀姝总觉得她十分不喜荀家的人,有过一两回因着荀姝还重重责罚过宫人,这样她就更不喜进宫。阿娘又说,能见到长孙家瑾哥哥,还有梅家表哥们也去,而且可以放开了同他们一起玩。想到瑾哥哥,那个像十五的圆月一样明亮像初春暖阳一样温和的人,荀姝觉得怎么样都可以了。
可是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拜完礼,跟着阿娘在皇后娘娘的寝殿里坐了好久了,也没见表哥和瑾哥哥的影子。阿娘还有芸姨陪着皇后娘娘说着些话,兴致十分的好。只是拘得她实在难受,好在彼时养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月瑶公主将将蹒跚学步,也是关不住的时候,于是正好跟着公主的奶娘嬷嬷一起在花园里逛,小公主咿呀学语也是口齿不清,可是活泼好动,娇憨可爱,这边荀姝也被逗得正乐的时候,突然就听得另一边似乎有人高声喝斥着什么,这边几个宫人一心在公主身上,荀姝便偷偷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是一个年岁大概十三四岁的女孩,跪在花圃边的石子路上,垂着头被另一边的内官喝斥,撑着地的双手看上去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寒冬白雪,映得双手红肿,雪地上有着点点血迹。这宫里作践人的把戏场面多少荀姝也是见识过一些的,无非是一些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手段。荀姝自幼听着父母祖父的教诲,待人求直,忠孝礼义廉耻,是最最见不得这些人事的。加上家中父母兄弟,一向也是不拘着她的,遇见这种不平,荀姝一向是要去平一平的。
“这位姐姐犯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冷天的跪在地上?”
“不知您是哪位官家的贵女,可是循错路了,这皇宫内院可不好乱走,快快循你家大人去吧!”
“给这位内使见礼了,我是阁老家孙女,得皇后娘娘旨意在这花园里陪公主出来散散步。”
“原来是绾姝郡主,小的眼拙失礼了,望恕罪。”
“不知这位姐姐所犯何事啊?”
“她踩坏了晋夫人精心培选的花苗,这才罚跪在此。”
“这……内使大人,今天可是合宫宴饮,举朝参拜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大日子,叫人看到这样处罚宫人,传出去只怕于夫人名声不好。且万一皇后娘娘或者太后娘娘认为这是夫人故意为之,想要使人心生怨怼破坏这满朝上下和美之心祈福之意,可不是替夫人招祸吗?”
“……这……这花苗是夫人精心挑选,来年开春有进献给太后娘娘的祝福之礼。岂知竟这样被糟践了,夫人交代要重罚的。”
“这位大哥,你看,这寒天冻地,这位姐姐也跪了不少时辰了,再者,夫人陪同着王上一时也顾不上这样的小事,你不如现在将这姐姐放了,替夫人保了名声,也不用陪着挨冻。夫人若要问你罪,可将我方才所言一一解释,夫人定会赏你呢!”
“……你先等着我回话吧。”这内使也是被说动了,犹豫着还是往园外走了。
“姐姐快起来……”
“多谢你。”这一抬脸,竟是一张如画中走出的仙女一样的美人脸,明眸皓齿,顾盼流转,仰脸那一瞬,直让荀姝想到雪中红梅那样清丽明艳。“只是我跪得久了些,一时起不来,烦你替我寻我弟弟来。”
“姐姐不是这宫里的人?”
“不是,我姓萧。”
“是宫中那位萧美人的家人吗?”
“……是。”
“姐姐别生气,我心里喜欢那位美人的,我阿娘也曾赞她歌舞才情无双,世人只见她容貌瑰丽却不知她内有锦绣璀璨,只可惜深为身世所累。”
“想不到荀氏家风竟是如此。”
“那宫人好不容易被我诓走,姐姐快随我去别处暖暖,我替你寻人去。这个……我畏冷,今日正好带着了,”这位美女姐姐身量高过荀姝不少,荀姝一边吃力被压着拖着她往皇后院门走去,一边递出一个小瓷扣子,“是阿娘怕我冻着替我备着随身可用的药油,擦完就不冷了。”
“这是皇后宫殿……”
“我想这边那宫人是不敢来寻的,我去带你弟弟过来。”
“我还没有说,你去哪里找?”
“刚才我扶姐姐的时候,后面有人尾随,只是这殿门他进不来,我去带一带他。”
皇后的未央宫门前,红墙白雪下,那个眉眼清隽,青衣墨玉般的少年,便是荀姝初见的萧韶模样,十几岁上的少年儿郎,荀姝见过如姚家小公子一般纨绔跋扈的,有如镇国将军府的小公子一般蒙昧尚未开智的,也有如梅家几位表哥一般爽朗明媚意气风发的,也有如长孙家瑾哥哥一般温润耀眼,可从未见过有一人如他这般纠结隐忍,远远看着,这人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走近了,看到的竟满满是颓败纠结,既不甘又无奈。
“你早就看到我了?”
“嗯,其实我是先看到你才找到萧姐姐的。你别担心,她用了我的药油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记得你,我以后会回报你的。”
“不必回报的,你先跟我来。”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荀姝渐渐知道了萧氏在姬武王朝的处境。萧氏,本是前朝的落魄皇裔,改朝换代后祖上受封淮阴侯且延荫后代。看似富贵泼身,然而实质上自姬武开元,始终如履薄冰,与整个王朝周旋妄图自保周全,以致代代需躬身伏臣,家族中女子尽为保家族,容貌上乘者进献君王,却不得高位更无有能顺利诞下子嗣者,受尽世人敝薄。且因姬王刻意压制,稍有身份的世家女儿绝无可能入娉萧氏,逍遥侯不过一个空衔,萧氏的门庭,里外是没落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