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晴，苏姑姑有何指示。” 莫离端坐在梳妆台前，将一只精致的簪花插入发髻，认真打量镜中的可人模样，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身后的侍女。
“莫姑娘，苏姑姑说今夜有大人物游湖，点了沁心楼姑娘作陪，您虽不必躬身伺候，也要给足大人面子，前去演奏一番。”被唤作阿晴的侍女不紧不慢地回答姑娘的问话，言语中既有作为苏姑姑贴身侍女的骄傲，也不失对莫离的尊重。
“姐妹们都准备好了，姑姑让我过来跟您说一声。”阿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故而又补充了一句。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倒十分清纯乖巧，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厌恶，这就是苏姑姑的贴身侍女，果然是个聪慧的。
“好，我知道了，我等下就去。”莫离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一双平静如水的眸子漆黑灵动却不含一丝感情，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能让沁心楼姑娘作陪，还要自己前去给足面子的大人物，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不管是谁，都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作为风尘女子，哪容有半分任性呢？
阿晴似乎很是满意莫离的回答，转身便去回禀苏姑姑了。
待得阿晴离去，莫离复又开始打扮起自己来了，本就是绝色的面容，略施粉黛便已让人觉得惊艳了，只是眉间流露的淡淡愁意却看得让人心疼。
夜幕悄悄降临，笼上了整座扬州城，若水湖两岸茶楼酒肆都点上了灯，倒映在湖里，美轮美奂。
一艘华丽的船舫静静地立于湖上，船上灯火通明，传出的阵阵丝竹歌乐声萦绕在湖上，经久不散。
折月和八皇子崇墨在船上的房间面对面坐着，房间内布置华丽，桌上琉璃杯中盛满琼浆。两个男子在朦胧的夜色中，竟十分的好看。
但两人身上流露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一个温婉如玉，脸上始终都是淡淡的微笑，一身华丽的服饰，无不彰显了地位崇高身份显赫；一个面色如霜，似是很难接近一般，身上还带着锐利的杀伐气息，一眼便能瞧出是经历了生死洗礼的江湖中人。
窗外圆月静静挂在天边，两人对面台子上的年轻女子们轻轻弹奏着乐曲。
“你离开这扬州城也十年了，不知你是否找到了你想要的，折月？”崇墨端起酒杯与折月轻轻碰了一下杯口，便一饮而尽，声音里都带着春风，使这微凉的夜色都带了几分温暖。
“江湖很大，我寻遍了天涯海角也没有半点关于她的消息，江湖也小，我已经不知道我还能去什么地方找寻了。”这么多年过去，折月言语中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痛苦，只是多了几分无奈。
“不过是个记忆中的影子，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寻到，不如放下吧。”
“若能放下倒也还好，午夜梦回，都是她的影子，又谈何容易。”说完又是一杯酒下肚，以往觉得苦涩的烈酒，如今却觉得似水般无味了。
“当年莫将军一家的事，前有同僚举报，后又证据确凿，也怪不得父皇昏庸。这些年，父皇也是知道当年错怪了莫将军，将那些参与此案的人贬职的贬职，流放的流放，只是终归大哥还是父皇的长子，只等父皇攒够了失望，大概这件事也就会被平反了。”
“太子还是如之前那般排己么？”
“是啊，三哥和五哥都联手起来了，他们二人这些年一直在搜集大哥之前的荒唐事的证据，企图一招致命，将大哥拖下神坛。算了，不说这些了，今日我叫了沁心楼的姑娘作陪，你也瞧瞧这扬州女子的温婉，说不定便能放下了。”崇墨见劝不得友人，也不再多说什么。
折月只是淡淡一笑，不可置否。
“这次回来还走吗？”崇墨似又想起了什么，随意地问着。
“看情况吧，父母年纪也大了，估计不会再让我出去了。”折月头也没抬，只是盯着手中的杯子看，似乎是上面有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别走了吧，我需要你。”
“我不喜欢男人，你赶紧纳个妃子才是正事。”
“你别打趣我，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崇墨也没有催促，他知道这事急不来。
2
崇墨久久得不到折月的回答，这件事也就只能作罢了，轻轻拍了拍手掌，沁心楼的姑娘们鱼贯而入，台上弹奏的曲子也戛然而止，换了沁心楼姑娘的曼妙舞资，声乐声继续响起。
“如今形势都这般严峻了，你还有心思寻欢作乐呢？”折月不再继续那个话题，转而调侃了一声崇墨。
“母妃一直就希望我日后做个闲散王爷，你也知道皇权斗争的激烈，她不希望我卷进去。”崇墨有些无奈地道，“只有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威胁他们的能力，他们才不会对我动手。”
“所以这就是你在青楼流连忘返的理由？”
“总要做些样子给他们瞧瞧。”崇墨满不在乎地说道，顺手在身旁女子纤细的腰肢上捏了捏，引来女子的声声酥入骨髓的娇嗔。
“你也不怕传到皇上耳朵里，会令他失望。”
“沁心楼的苏姑姑有些本事，什么地方都可能有他们的眼线，但唯独沁心楼没有。况且沁心楼背后最大的靠山便是父皇，这里反而成了我迷惑他们最好的地方。”
“那这么说，你的所作所为不是被皇上了如指掌了？”
“苏姑姑这人处事极其的圆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心里可明着呢。怕是父皇也是默许我在这里处事，暗中给我派遣了不少差事，若我真不争气，母妃也不会得宠这么多年。”
“说到底，还是皇上疼你。”折月说完便不再言语，眼神飘忽，忽然见得台子上领舞的女子一双眼睛异常的熟悉，渐渐与记忆中的那双眼睛重合在一起，折月顿时如同窒息一般，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恨不得冲上前去扯掉女子的面纱，看看她的面容是否也同这双眼睛一般与记忆中的面容重合。
崇墨顺着友人的目光看过去，眼底是不可察的笑意。
“果然还是这扬州的女子才能牵住你的心神，这可是沁心楼的花魁，传言美得不可方物，不过至今还无人见过她的真颜。”
折月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崇墨的半个字，炽热的眼神一直盯在台上女子的身上，连端在半空中的酒杯都忘了放下。
一曲舞罢，莫离退去，走到屏风后面将舞衣换下，挑了一身素色的衣衫换上，衣摆上的水墨荷花一朵一朵争相绽放，别的姑娘都穿的极为暴露，恨不得全身裸露着去勾引别人，毕竟都是些大人物，有幸被看上带回府，哪怕是做个小妾也能保得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可莫离的衣饰偏偏都很保守。因为莫离根本不在乎这荣华富贵，能得一隅之地安身已是万幸。
折月看着那道身影离去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在他心底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就算只是一双眼睛，折月也能确定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这一切都落在了莫离的眼中，莫离看见折月的时候就认出了他，那个在十年前立下誓言，要一生守护她的男子。本以为十年过去，那些往事终成尘埃随风散去，谁也不会再记起，再对上那炽热的可怕的眼神的时候，莫离心里一紧，没来由地心痛，从来没有想过再见会是在这样的场景。
就这么靠在屏风上，任脸上的泪珠静静地化落，过了良久，还是轻轻擦去，好似刚才的泪珠从来不曾存在过，只是慌乱的内心提醒着她，这都是现实。从屏风后面款款而来的的莫离，走到两人面前行了一礼，举手投足间都隐隐透着大家闺秀般的风范，哪里有半分风尘女子的模样。
覆在面上的面纱，被微风拂动，身上淡淡的体香混合着空气中的丹桂香气，甚是好闻。
“见过两位大人，今夜月色正好，小女子便抚琴一首以助兴，两位大人莫要嫌弃。”声音清清冷冷，又如玉珠落盘般清脆动听。只是这声音在折月耳边炸开时，折月极力控制的情绪似乎都要失控了，紧握的拳头，以及暴起的青筋都出卖了此时折月心里的不平静。
一旁的姐妹早已架好莫离常用的古琴，然后默默退下，莫离席地而坐，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流淌出的乐符组成动听的曲子，往事又一幕幕浮上心头。
3
今年的春季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三月中旬，将军府院子里几棵桃树上已开满花朵，亭子里的莫离手指飞快地在古琴上跳跃，配合着折月的舞剑，偶尔四目相对，便是会心一笑。一阵风吹过，桃树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桃树下的折月肩头，发间，更衬得折月似画中人美好得不像话。年少的折月已经初俱翩翩公子的气质，一身未经人事的纯真气息，假装着江湖人中的豪气。
每到这时，莫离都会噗嗤笑出声，然后走下亭子，走进这纷扬的桃花雨里，站在折月的身旁，开心地转着圈。折月被莫离单纯的笑容感染，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道：“阿离，你笑得真好看，我会守护你这笑容生生世世。”
听得这话的莫离，先是怔了一下，两人本就是青梅竹马，一切不必多说都明白，但是能听折月亲口说出这句话，莫离还是很开心，觉得这句话便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脸颊上飞快爬上两朵红晕，娇羞地低下头，双手拉扯着衣角，紧张地不知所措。
这样美好的画面，真想定格，风景如画，人比花娇。
折月突然拉过莫离柔软无骨的手，没等莫离反应过来，就已拉着她奔跑起来。和煦的阳光轻轻洒下，两人身上似乎都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折月的手很大很暖，莫离只感受到安心，温顺地跟着折月在空旷的道上奔跑起来。
折月带着莫离来到城外的桃林，树下的草坪松松软软，铺满落花，气喘吁吁的两人就地坐了下来。莫离将头轻轻靠在折月的胸前，听着折月强有力的心跳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席卷整个心间。
“阿离，等你行完成人礼，我便让父亲上门提亲。”
“好。”莫离不止一次幻想着折月说娶她这件事，当折月终于说出这句话时，莫离却意外地很平静淡定。莫离家和折月家是世交，两家长辈似乎都默认了两人的交往，也乐得结为亲家，亲上加亲，两人都觉得这门婚事是早晚的事而已。
桃林的落花如雨般飘落，空气中似乎都是淡淡的甜蜜气息，两个年轻男女在这美景下私定了终身，天地为证，漫天的桃花为证。
可天不遂人愿，两个月后莫离的父亲莫将军遭人陷害，莫离看着来人在父亲的书房中搜出通敌叛国的书信，错愕在原地。父亲的头发不知何时竟已然全白，母亲在一旁泣不成声，一夜之间，辉煌的将军府变成了废墟，父亲锒铛入狱，家中男丁都被判了死刑。
莫离与家中女眷一起被贬为奴隶，在收到父亲被斩首的消息时，莫离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趁莫离不注意，便撞墙自杀了，莫离看着母亲死在眼前，呆滞在原地。
“娘，你不要丢下阿离一个人。”莫离伏在母亲的尸体上放声大哭，似是要将所有的不甘与委屈都哭出来。接连的打击，莫离的神经早就脆弱不堪了，哭着哭着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身在城外的一处别院，在这里，她遇到了苏姑姑，苏姑姑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救你，是知你的无辜，如今能庇护你的只有沁心楼，是留是去都随你。”苏姑姑说完便转身离去了，莫离看着那个背影，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当初无忧无虑的将军府掌上明珠，一夜之间跌落至尘埃，比普通人还不如。
奇怪的是从始至终，莫离都不哭不闹，只是愈发的沉默。三日后，苏姑姑再次到来，前一次，莫离只见过她的背影，这一次才见到苏姑姑的容貌。
苏姑姑一身雍容华贵的服饰，如同贵妇一般，却不赘余。脸上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一双凤眼透着精明，还有几分妩媚，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全身上下都透着成熟女人的自信和魅力，身材也是凹凸有致，看来保养得极好。
苏姑姑这一身经历岁月打磨的气质，莫离望尘莫及，作为女人，看得都呆了，并有几分自惭形秽。
“世界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地，我愿意留在沁心楼，但我不愿意委身于人。”
“在我沁心楼，还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愿做之事。”
苏姑姑说这句话的强大自信，感染了眼前的莫离，能成为如此女子也是种不错的选择，跟在她身边总比无处安身强。
莫离凭借自身的优势，很快就成为了沁心楼的招牌。沁心楼不同于一般的风月场所，更是与 宫里有着数不清的联系，宫里接待使臣或是别的大事，总会点名沁心楼出节目，毕竟放眼整个天下，也找不出多少比沁心楼的舞姬舞得更出色的了。
也正因为这样，沁心楼成为了皇帝在民间的眼睛，达官贵人商议事情的好去处。人一旦多起来便有是非，曾经也有人仗着自己身份显赫，强迫一位卖艺不卖身的女子跟他回府，却被苏姑姑以雷霆手段制服，从此以后，便没人再敢在沁心楼乱来。
而另一边，折月的父亲收到莫将军差人送来的书信，便将折月关在了房间，任凭折月怎么抗议，他的父亲都无动于衷。折月的母亲在一旁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关切的眼神中满是询问。
“莫将军这次是在劫难逃了，朝中不少人都在等着看他下台，只有除去莫将军，他们才能在朝中为所欲为，将军不想我们卷进去，成为众矢之的，只是苦了折月和莫离两个孩子。”折月父亲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沧桑的眼里不知识悲痛还是感激。
三日过后，一切都尘埃落地了，折月才被放出来，这时候却再也寻不得莫离的踪迹了。
折月在扬州疯狂找寻着莫离的下落，更甚至是一怒之下，离家浪迹天涯，在江湖的每一处角落寻找莫离的影子。这一走就是十年，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莫离就在天子脚下，哪里也没有去。
折月没办法责怪父亲，因为身为相国，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毕竟是通敌叛国的罪名，一旦牵扯上就是死罪。若是整个家族都葬送在父亲这一代中，父亲就是家族的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