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语言中
十几二十来岁的时节,正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小时候一年总要看几次的露天电影再也无人放映。先富起来的人家有了黑白电视机,高高的竹竿绑架天线常常转动,堂前挤满了人,看香港电视连续剧,长篇的。街边有桌球台,巷里有录像厅,为什么叫厅呢。厅里是一惯的昏暗,烟草混合莫名的气味弥漫发酵出应景的暧昧氛围。所播放的多是“七小福”或周星驰、吴孟达的电影。香港电影有一好处,直白地告诉你我就是一个搞笑为生的手艺人,当不起也不想当你的人生导师或艺术大师。此类电影常有出乎意料的儿童样的想象力,看似荒谬却有生活的逻辑合理性。
因为是粤语,所以配字幕。看到香港人说“垃圾”发音与家乡话相似,竟然有些兴奋、骄傲,这是少年的虚荣满足。字幕最常见的是一个“靠”字,是粗话,喻指以棍状物出击、进入。这个字应是贵池话敲锣打鼓的“敲”,读kao。靠字不能解释它所为之事。
此类涉及音韵衍化、方言讹变的错读现象不为稀奇。离奇的是有些只有一个标准读音的字也被主持人、明星们甚至专家学者们读错了。比方怼读成二声,比方绯读成四声“匪”。绯的意思简单明确,指桃花的颜色,又比喻女性的美色。所谓绯闻即是桃色新闻。突然想到三十年代的广播如果播送一条来自江西前线的“绯闻”,听者会一头雾水的。
中国是电视台数量大国,是电视主持人最多的国家,就是好主持人太少,满嘴的假大空套话。“亲爱的电视机前以及现场的观众朋友们,今天的节目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下期再见。”谁跟你是亲爱的?你把亲爱的小学语文老师气死了,他教给你段落是结束的意思吗,你的语文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但是,奇怪的是cctv的好主持人都在体育频道。童可欣、洪纲、贺炜一开口就知道是个读书人。不偏狭,有特点,有见识。体育频道的张斌和已经离开的王利芬是中国最好的两位主持人,此二人逻辑缜密,思路清晰、语言准确,分寸把握极好。张体和王体显著区别于眼含热泪、粉面春风、深情款款的“朱董体”;也显著区别于紧锁眉头,审思追问、金句频出、尺度纯熟的“白体”。几千家电视台互相模仿、剽窃、重复,是资源的极大浪费。缩减成十家、五家如何?大差不差,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不受影响。最喜欢的体育节目也内循环了,可看的只剩下动物记录片和非诚勿扰。
有关语言与观念及思想之问题,张维迎、陈丹青二先生有精彩论述。张先生称之为语言的腐败。自维特根斯坦始有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后,语言问题已成人类所有问题可追根的原问题。语言的腐败导致观念的腐败,观念的腐败导致思想的腐败,进而导致社会的全面腐败。语言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的精神面孔,语言的假大空套导致我们有无数张面孔,比方网上和线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中国。这种超强的语言系统转换能力造就了层出不穷的、各种版本的{皇帝的新衣}。他知道他没穿衣服,他也知道我们都看见了他没穿衣服,他还知道我们都看见了他没穿衣服但假装没看见,就是不说他没穿衣服,所以他就敢毫无忌惮的不穿衣服招摇过市。他不穿衣服,我们不穿语言,衣服和语言成了与事实不相干的皮。毛将焉附,寸草不生。
我有一个族叔,私塾出身。从前是殷实之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凡财货之富、知识之富、德性之富皆入原罪。他的父母也不例外,受辱怄气而殁。前些年续修家谱,族叔撰文以纪念高堂,有鸣冤之意。他的文这样开头:一九四九年,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推翻了万恶的旧社会,建立新中国。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云云。
这是非常正能量的文章起法,血脉贲张,以至于之后的承、转、合法都成了续貂之尾。
查“能量”一词,简称能,质量的时空分布可能变化程度的度量,用来表征物理系统做功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