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兰公路像一条细黑线一样穿过关中平原，连接着西北两个最大的都市——西安和兰州。大大小小的集镇沿黑线而生，如同一个珍珠项链。西村镇是关中平原中间的一个镇，穿镇南北有一条公路与西兰路相交，南边连着民乐镇，北边连着甜水乡，地处在交通要塞，是这个项链上的一颗较大的明珠。
七月流火，公路上偶尔驶过汽车，震得房梁柱上的尘土刷刷落下，刺耳的汽笛拉了一个长长的尖叫。“死了你娘了你胡求乱按”，路边一排排土胚房里的人们习惯性地骂着。
由镇十字路口向北，朝着甜水乡方向走出约1里路，便是西村，西村镇由此得名。西村是关中西北部的“白菜心”，周边地势起伏，多小沟小豁，年年冬季平整土地，搞农田基本建设。而西村地势略低，平坦如毡，这头尿泡尿都能流到那头，土地肥沃，生活富庶。又是东西南北交通要道，自古商贾齐集，繁荣昌盛。
8月的天气骄阳似火，知了一声紧似一声，聒噪烦人。西村东街口的路边一群庄稼人坐在树下乘凉，破旧汗衫手拿个蒲叶扇坐在锄把上，悠闲地扇着扇子，然后递给光头。四十天没见一滴雨，望着玉米叶如拧了的绳，骂着老天。“狗日的天也不下雨，半月前我还让女子黑哩将锅盖翻着盖，咋就翻不过来天呀！”“锅盖顶球用，看啥时羊毛湾的水能下来，不然秋天吃个锤子都没有。”接过扇子的光头接了话。
从西村东街口往西，北排第五家，一座一砖到顶的四合院冒着袅袅热浪，青色的房屋在热浪中有些扭曲。高大的正房里并不热，但仔仔汗已渗透了白衬衫的后背，低着头，听着对面三个大人给他规划着未来的人生，那些现实的琐碎与梦想中的生活差距很远，仔仔觉得身体虽然坐在屋内，心却在屋外的云端，看着那些灿烂的光线，阳光下那些抽穗的玉米，随着热浪飘摇，有些耀眼，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灵魂又回到了身体。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这个问题自己从来没有认真的想过，可现在却要面对三个大人的规划，还需要给他们一个承诺，他只是清楚自己在中学懵懂的喜欢过，但后来上了大学，就再没联系过，现在是说不上来喜欢，也说不上来讨厌，是可以接受的那种。他试着抬起头，看着正在讲话的小琳父亲。
“把你叫过来，你俩明年就要毕业了，我和你姨的打算是，琳琳毕业后分配在秦城市人民医院，她大舅是那儿的院长，已经说好了。你分配在秦城农林局，她二舅和农林局王局长熟，他们办公大楼就是二舅给盖的。噢，忘了介绍，这就是二舅。”
仔仔看着小琳妈旁边的男人，胖呼呼的，左胳膊下夹了个包，右手拿着个大哥大，看着仔仔点了下头。仔仔不想叫二舅，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候，仔仔机械地站起来，也点了下头说，“叔叔好”。
“这是你二舅，叫二舅！”小琳妈盯着仔仔说，仔仔没有接话，只是看了一眼小琳妈，怯怯地低下了头。“别逼娃，娃叫叔也对着哩，”小琳爸接过了话，解了仔仔的尴尬。
“姐，我人民路二厂嘉苑还留有一套房，三楼，86平米，送给娃，谁让我是二舅呢，再说我也对不住姐，只好在娃身上补了。”“祥子，咋能怪你，钢子也是他的命，别说了。”小琳妈说着眼里有了泪水。
仔仔知道一年前小琳的弟弟去二舅家出了事故，伤亡了，她妈半年缓不过劲，这半年才开始好些。仔仔突然同情起眼前这个个头矮小、身材瘦削、头发有些花白四十多岁的女人。
“工作定了，房子有了，让你爸出钱装修一下，明年年前就把婚结了，本命年不结婚，一拖又是一年。我们家情况你是知道的，琳琳肯定告诉你了。”仔仔点了点头，小琳妈继续说。“你们结了婚，多回来看看我们，多在我家住住，在你们家少住住，你们家还有你弟弟。”突然小琳妈又有些哽咽。仔仔赶忙应道，“这个自然，我能做到。”“但装修的钱得多少？”仔仔还是怯怯地问了一句。“不多，一万多就够了。”小琳二舅抢先回了话，他是搞建筑的，这是行内的事。“姐，我姐夫说这娃不错，我也觉得不错，咱琳琳眼头高呢，这么高兴的事就别伤心了，咱就顾眼前。”
“仔仔，你们结了婚，等有了娃，我和你姨给你看娃，让我也享享天伦之乐，我运输公司那十几辆线路车就交给你管，我知道你心大着呢，你肯定比叔会管哩。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给你爸说一下。”小琳爸很赏识眼前这个高高瘦瘦、阳光腼腆的小伙子。“姐夫，我看就这么定了，俩娃也愿意，我看美着呢！”“仔仔，听琳琳说你学习很好，还上研究生不？”小琳二舅问道。“不上了，我想先早点工作，补贴点家，我屋里穷。”仔仔像犯了错似的低着头。
“仔仔，你爸把运输公司都给你了，你要好好对你爸和我。”小琳妈说。“嗯，我会好好侍侯你们，我也会好好待我父母，我会一视同仁，对待你们和我亲生父母一样，我能做到。”仔仔答道。
小琳妈似乎并不满意仔仔的回答，却见小琳爸和小琳舅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收紧的眉头又松开了。“我和你爸现在给你留下那么多钱，我们百年之后，你准备怎么厚葬呀？估计花的少了也过不了你爸他几个侄子的关！”仔仔听着有些逼人，但他又不想顺着说，他只想说他能承诺的，后边的事他怎么知道。“我也不知道未来怎样，有小琳挡着呢，到时有钱埋钱，没钱埋人。”
“什么？有钱埋钱没钱埋人？你是想得了绝户眼，却不想花钱？”小琳妈有些恼。“真不是，到那时真没钱了，我只能埋人呀！”仔仔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娃说的也有道理，人都是先活人后死人，再说没有人能知道未来会怎样？”小琳爸说。“姐夫说的对！”小琳舅接道 。
“就你们俩个能，我说啥都不对。”小琳妈的声音尖锐，仔仔觉得未来也许他永远会处在这种责骂的环境中，汗开始流过眼睑，眼睛有些蜇，他挤了挤眼。
“你还没说那装修的钱咋办？”小琳妈缓过神来，语气逼人。“我屋里穷，我爸没有那么多钱。”仔仔有些乞求似的看着小琳妈说，仔仔突然觉得被他的自卑深深地刺痛，但为了姐姐弟弟能像他一样完成学业，他不想再伸手向家里要钱了。他觉得自己慢慢地变小，他的人格也开始被一鞭一鞭的抽打。他觉得小琳应该就在正房外边某个地方，正往正房看，听着房间发生的一切，他多么希望这时候她就在跟前，和他站在一起，她了解他家中的穷困，抢下那抽打他的鞭子。
“姨，我爸真拿不出那么多钱，这钱我来借，我来还，行不？”仔仔觉得那尖锐的声音已经逼得自己缩成了一团，更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但他真不想给家里要钱了，他家六口人就两间房，自己上学一部分生活费都是勤工俭学挣来的，他眼前又出现母亲那无助的眼神。
“你去借，还不是要琳琳将来还，你娃聪明呀！让你爸去借，他要儿子，不给儿子娶媳妇呀，那算啥老子。”小琳妈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爸就是不能再借钱！”仔仔突然抬起头大声说，眼睛胀的通红。小琳爸和小琳舅都吃惊地转过头来盯着仔仔看，可能觉得弱弱的仔仔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你就是人穷嘴硬！”小琳妈步步紧逼，不给仔仔留一点儿立锥之地。“姐，这钱我掏，我送佛送到西。”小琳舅接过话，想化解对峙。
“你钱再多也是辛苦挣来的，我说不行！结婚啥都不想掏，还觜硬成这，必须让他爸掏这钱！你们谁也甭管这事，不行不行就不行！”小琳妈有些疯狂，几个人面面相觑。
“他爸不掏钱，还要管他爸，凭啥？拿我的钱养他爸，他爸又不是我儿子！”小琳妈越说越激动。
“我挣的钱养我爸，又不花你的钱，也不要你养。”仔仔突然觉得他似乎要失去父母一样，心疼到极点，文弱的他就像一头怒狮，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发这么大的威，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背着一袋妈妈蒸的馍去上学，走了好大一会儿，一回头，母亲还站在远处，他想招手，可人只是一个黑点。当他发现他装的黑馍被妈妈换成白馍时，他想哭，他发誓要考上学，挣钱给父母一个温饱的生活。
可现在，他面临着放弃父母，所以他开始控制不了自己。但他希望小琳走出来，说一句话，他得好好照顾自己的父母，这是他最根本最唯一的要求，自己的尊严、人格他都可以放弃，但小琳没有出现，他开始绝望。
“就凭你……你挣的钱也是我们的，所以就不行！”小琳妈并不退让。“我挣钱就要养我的父母，我挣钱就要养我的父母……”仔仔声音越来越小，他木木站起身，向外走。
“仔仔，你这是干吗？”小琳爸问。“回家，回家……”仔仔痛心欲绝。走出了正房门，走向大门口。
“你走了，事还没说清呢？”小琳妈问。“回家，回家……”仔仔重复着。小琳妈去拉仔仔，被仔仔一摔，坐在了地上。小琳爸和小琳舅急忙去扶。
“你走了，事咋办？”
“我走了，就再也不会踏进这门一步”，说着仔仔已经走出了大门。
仔仔回到家后，他不想父亲难堪，只说了装修钱和明娶媳妇暗入赘的事，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吧哒吧哒抽烟。仔仔说他要考虑一样。父亲说，“娃呀，爸能供你上大学，就能给你订下媳妇。”然后又吧哒吧哒抽烟。
三天后小琳找过一次仔仔，仔仔只是一句话“我养你父母，那我父母咋办？”小琳一直没有正面回答。
秋天，玉米受旱几乎颗粒无收，人们勒紧裤腰过着苦日子。早早就种了小麦，不料冬天连捂了几场雪，明年的麦子又丰收在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