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并非是回到作者意图,还可以利用文本特定的结构,利用意象的潜在意义空间,赋予原文以新义。譬如“一枝红杏出墙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读到这类诗句,第一时间想到的多半不是诗句原义,而是创造性的阐释义,而且我们觉得这样的意义很自然,很正确。
这种创造性阐释古已有之,春秋时代的贵族们,以及《论语》中孔子和弟子们,他们对《诗经》的阅读和使用,就是如此。《论语·学而》里有很典型的一则: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近代最为人称道的创造性阐释,可能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到的“三种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他说自己这样阐释,可能原作者晏殊、欧阳修、辛弃疾们不会同意。我恰恰认为,他们若能读到,一定击节叫好、抚掌大笑,认为此种阐释,妙到毫巅,正是先秦使用《诗经》的普遍方法,“始可与言诗已矣”!
张文江《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一文,便是对《桃花源记》作此类创造性解读。这样的解读当然不是为了恢复陶渊明的本意,而是另辟蹊径,尝试开拓《桃花源记》的阐释意蕴。恰好,我对《桃花源记》素来也有自己的延伸使用,与张文江有同工异曲之趣。
在我的创造性阐释中,桃花源中的小世界,乃是一个时代久远的经典文本;渔人们,则是读者;渔人进入桃花源,就是一个典型的成功解读过程;后来的问津者,则是虽知道它是经典却不得门而入的读者;渔人出来后的处处志之,就是把自己的理解写成了解读文字,别人却无法借此按图索骥……
其中最最精彩的,当然是发现桃花源、进入桃花源的过程。以下,我就把《桃花源记》作为一个阐释学的隐喻,来作一次创造性解读。虽然它不是陶渊明的原义,却是一切真理探寻的宿命,若真有桃源,也理当如此!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阅读入境,首先就是一个“忘”字,不忘,就是固守“我”,而无从进入“他”。无论看电影小说,还是哲理美学,“忘”或者“迷途”,乃是必要的第一步。忘,就是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启,就是游戏开始。足球运动员进场,他就该忘记足球场外的那个原世界。我们读《哈利波特》,就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魔法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谎言。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故事中是由迷路而迷醉,阅读中则多半是由迷醉而迷路,实则迷路迷醉二者多半是同时发生。此处虽然美妙,却尚还在故事核心之外,但也算得上是故事的楔子与开场。在郭靖和黄蓉出场之前,在蒙汉金各方争斗的高潮之前,在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华山论剑的关键之前,故事必须已经动人,但却毕竟还不是故事的真意之所在。其实此处之美,不在桃花源内部,而在它诱发了读者的“愿望”。此处,是人人可以抵达的境地。也就是说,所有人读那个经典文本,最外层的美,是都有能够有所领会的。只是许多人到了这里便止步不前,以为这就是文本最美妙、最深邃的地方,真可谓买椟还珠。
“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欲穷其林”是个必不可少的前提,这是阅读者的想要探究文本真理的强烈愿望。不“甚异之”而视为平常的,就没有窥见文本真理的可能。“甚异之”是一种阅读姿态,也是一种阅读习惯,并非人人具备。习以为常者,必熟视无睹、视而不见。如果说“忘”是阅读第一层境界,那么“异”就可以算作阅读的第二层境界。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山,便是理解的障碍。所有经典意蕴与我们之间,都有山阻隔。此时,林尽,路尽,水尽。旧的理解图式,旧的方式方法,都到此为止,不再有效。然而,就在我们的寻觅中,突然窥见某种破裂——事实是我们存在的裂缝,旧图式的重组。于此之际,仿佛若有光!这是灵感闪现,是心理完形的预兆,是新理解的肇始——但还仅仅是窥见,是突破,并不是对文本意义的完整拥有。
“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船是旧工具、旧图式,理当舍弃。理解开始是一道缝隙,可以允许我们进入文本深处,却无法窥见整个文本或全部真理。行行重行行,最后,终于“豁然开朗”!“若有光”是阅读的第三层境界,“豁然开朗”就是阅读的第四层境界。后面“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都不过是豁然开朗的具体刻画。开朗者人,所见者色。
“停数日,辞去”——故事或者小说,电影或者游戏,乃是我们日常生活外的异世界。我们可以沉迷,却无法借此生存。所以我们必须离开,回到生活,回到“常人世界”,甚至“庸众生活”。
“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阅读,乃是哑巴吃黄连,个中冷暖,如何为外人道?可道的,无非就是自己刘姥姥进大观园,回家后的“零碎记忆”。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这就是经典解读的命运。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文本需要读者,才能与当前的世界沟通,才能理解当前的世界,甚至改变文本的意蕴。没有读者,文本其实是沉睡者。
桃花源记
魏晋 · 陶渊明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