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刚刚到来的日子,赵雷走上了《歌手》的舞台,依旧是少年模样,不动声色地拨动琴弦。一曲《成都》穿堂而过,融化成每个听者心头的一滴清泪。
这一年,丛森大四,路过大大小小的城市最终回到成都,看着电脑上的赵雷,泪流满面。
岁月更迭的恩赐——喜爱的歌手再也不必潦倒漂泊,丛森也可以和大江南北的陌生人分享贪恋的曲子了。但他依旧怀念几年前那场简陋的演唱会,以及身旁的她。
那样的时日,已经远在2013年了。丛森按部就班地成为了高三学子,眼睁睁看着“高考”大张旗鼓地越走越近。和电影里演的一样,喜欢的姑娘就坐在自己座位的前面,清瘦挺拔,有最好听的名字,陈嘉树。
十月,丛森趁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板书的间隙,踢了踢陈嘉树的椅子:“今晚小酒馆有赵雷的巡演,走不走?”
“好。”女生几乎毫无迟疑,弯起眼睛笑了。褪去酷暑的成都空气温润,阳光打进教室,整齐的桌椅,像初秋写来的情书。
那时,民谣尚且显得小众而另类,她甚至不知赵雷是何方神圣,但却因为相信他的品味,二话不说丢开了“好学生”的帽子,堂而皇之地逃掉了晚自习的课,甩着被操场围栏划破的裤腿,兴致冲冲地朝着芳沁街跑去。
或许,没有人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找到与自己一拍即合翻出藩篱的那个人,便是幸运了。
那一晚,小酒馆清冷的蓝光下,赵雷穿着简单的T恤,唱了一曲又一曲。
“思念让人心伤/她呼唤着你的泪光/南方的果子已熟/那是最简单的理想……”《南方姑娘》唱完的时候,丛森把一枚浅浅的吻印上了陈嘉树的额头,女生伸手摘下男生的棒球帽扣在自己的头上,像是珍藏起一枚勋章。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台上这个清澈认真的男生是否会成为炙手可热的明星,也没有人知道台下这对牵着手的小情侣,会走过什么样的悲喜与无常。
2.
丛森和陈嘉树,和许许多多的高中生一样,碰巧走进同一所学校,碰巧分到同一个班,碰巧成了前后桌,碰巧喜欢那个样子的彼此。
世间事大多如此般丝丝入扣,断了一环,也遇不到后来的日子里牵肠挂肚的那个人。
高二,文理分科,她坐在了他座位正前,早晨把书包挂在椅背上的时候,触上男生的目标,便礼貌式地扬起一个微笑,温婉美好。
丛森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但鬼使神差地,从那以后,他每天都会早早地赶到教室,然后在陈嘉树挂书包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抬头,贪婪地收下一整天的温暖。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完好接受了这座城市的熏染,都有种不紧不慢、又心不在焉的气质。大概又是因为“碰巧”,男生温文,女生娴静,骨子里却从来不肯蹉跎度日,对美好的事物有着不曾穷尽的执迷。
相似的人相识相知不需要太久,很快,问候的微笑扩展到了课业的探讨,课外书的分享,乃至永远有话说的闲聊。
她哼起喜欢的歌,他可以轻易地接下去;他讲的笑话,她总能第一时间会意发笑;她在心里酝酿反驳某位老师的理由,他先一步站起来说出了别无二致的说辞;他用课余时间拍下的照片、画下的手绘,她总能送给它们最恰如其分又最雅致的名字……
逼仄的青春岁月,常被摩肩接踵的考试和习题占满,每个人都浑浑噩噩地陷入洪流,却突然有人鲜衣怒马而来,聊毛姆和顾城,聊哲学、美学或是艺术,眉眼明亮,顾盼生辉。
谁会不心动。
那个年纪或许不懂爱情、不说默契,只是觉得合拍,合拍就一起玩闹,以为从此便是长长久久。
3.
不知何时起,同学中流行起玩“猜字”游戏,两人一组,一个在另一个背上写字,后者凭借感觉猜测内容,猜对得分。那段时间,一到课间,一群人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玩了起来。但不同于大多数随机而来的搭档,丛森和陈嘉树早已熟悉彼此的爱憎,把自己偏爱的字词写在对方的背上,转瞬便被猜出答案。
又是一次游戏,丛森写字,陈嘉树猜。男生赶走了站在身旁的同学,在女生纯白色的校服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在一起。
女生没有和往次一样让答案脱口而出,纸上的笔横横竖竖地画了一片,然后抬头对“裁判团”的同学说出答案:好。
围观的同学大喜,以为这对百战百胜的搭档终于要马失前蹄了:“我们明明看丛森写了好多笔画,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好’字?最佳搭档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对了。”身后的丛森突兀地开口,语气诚恳认真,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上课铃响起,“敌人”们铩羽而归。陈嘉树微微红着双颊回头,重又说了一遍“答案”:
——好。
4.
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虽然对高中小情侣而言,最大胆的事情也不过是并肩走在操场上,买双份的零食,分享各自的心事和秘密,描绘与对方有关的遥远的未来……
高考越来越近,模拟测试越来越频繁,作业也越来越多。每逢周末,丛森总会约上陈嘉树去公园里写作业,去那家他们认为最别致的茶馆,泡上两杯盖碗茶,闻着成都略带湿气的空气中散发的青苔味道,几个小时的光阴,便虚张声势地度过了。
人人皆知成都的茶馆,却未必人人都如成都人般离不开茶馆。在丛森和陈嘉树的身旁,总不缺闲逸潇洒的人们,有的端着龙井走神,有的翻几页泛黄的古籍,有人三五成群地打牌搓麻,还有人谈生意看球赛。
那之后的几年里,丛森性走过许许多多的城市,却发现只有成都才那么的活色生香,只有在成都,才用那么市井那么烟火的方式,与生活和解,与自己和解。
早春时节,丛森又一次约了陈嘉树,阳光透过绿叶罅隙洒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共度的时光轻缓成诗。
不远处,几个老人正坐在树下喝茶,突然的躁动,让两个高中生从作业中分出神来——不过是一只硬币大小的昆虫从树上跌下,竟打破慵懒的午后,惹来几位白发老人的围观。老人们纷纷看着“横空出世”的大昆虫言笑着,只有一个穿着蓝色长裙的老婆婆起身,蹲在了昆虫旁边,然后像小朋友一般仰起头,抿着嘴,眯着眼,笑着看向坐在身旁的老伴儿。老头儿也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他从裤子口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包烟,又哆哆嗦嗦地把剩下的几根烟抖出来,然后把空烟盒递给老婆婆:你中意就捡噻!
陈嘉树蓦地笑了:“真好的爱情。”
丛森也笑了,握住了女生的手。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十指相扣,轻轻浅浅的风吹过,恍觉抓住了最好的时光。
5.
一个假日清晨,丛森在睡梦中恍惚醒来,透过窗外的灯火看一眼时间,六点钟。隔壁人家传来哗啦啦推洗麻将牌的声音,看来又是通宵达旦。
似乎每个成都小孩自小便都是在这种凌乱的声音里长大,久而久之,反而成了给人安全感的乐音。
春季,正是睡眠好时节,丛森打算翻个身继续睡,却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唤自己的名字,开窗俯瞰,竟是陈嘉树。
西部的天亮得迟,人们也大多尚未起床,女生压低了声音喊着爱人的名字,手中挥舞着几张彩色的信笺,熹微晨光中,美好如画。
丛森穿了衣服冲下楼去,睡眼惺忪间,看清陈嘉树手中,是两人前一日在望江楼公园参观薛涛墓时带回的薛涛笺,有着薛涛般才情的女生用了一整晚的时间,誊了满满的情话在上面,等不及天亮,便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跑来了他的楼下,亲手交给他。
他拥她入怀。
街旁的荚蓉树在路灯下繁茂着,丛森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像后蜀皇帝那般,为心爱的人种遍芙蓉,让她的世界“四十里为锦绣”。
那十页颜色不同的薛涛笺被丛森从抽屉里拿到柜子中,从古书籍拿到文件夹,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够郑重,放在哪里都害怕幸福被人打扰。最终夹在了最常用的笔记本中,塞进书包,随时带在身边。
那之后,两个人写小纸条的载体,全都换成了薛涛笺。他们多爱这薄薄的纸片啊,暗自觉得,只有这,才配得上最好的爱情。
怎么也没有想到,所有的变故,亦都自此而来。
“鸿雁传书”意外被教导主任从窗外看见,正值学校“严打早恋”的关口,他们无疑成了“典型”。被停课,被谈话,被找家长,被写检讨……
十几岁的年纪,心智尚稚气。丛森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嘉树说:“哪有最珍贵的爱情不经历磨难的呢。”女生感动,却一言未发。
她知道,因为顾及女孩子的脆弱敏感,领导老师对男生的责难总是更多些。加之家庭方面的压力,丛森的日子并不好过。
丛森从小成长在单亲家庭,父亲另娶,母亲却为他没有改嫁。他是母亲唯一也是最大的期望,她要他走既定的路线,不容任何差池。
主任室的门外,陈嘉树见过那位单亲妈妈面不改色地把巴掌挥舞到丛森的脸上,也见过那个严厉又骄傲的女人在儿子离开后哭花了妆。
女生空茫地坐在楼下的石阶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6.
陈嘉树始终相信,对的爱情一定是积极的,她从不怀疑自己的存在会给丛森的未来带去好运和正能量,但她同时肯定的是,在当下,只能带去压力和困扰。
时日向前,人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就爱把一切交给时间。
只是,丛森没有想到,敌人渐渐退去,战友却互相残杀了起来——
她有时武断地否决他有关哲学的思考:“这不是思辨,是纯粹的胡思乱想。”
她有时随手丢掉他送给她的手绘,声称那是被美化了的生活不值得去珍惜。
她有时不屑地瞥着他手中的小集子:“就算你看完全套四大名著,高考可以多考多少分呢?无用功。”
……
丛森不知何时起,陈嘉树变成了这般模样,亦或许只是热恋期已过,看清了彼此最琐碎的真实。他试着包容,却发现细小的矛盾总能变成不可调和的偏见,微不足道的导火索就可以引发人身攻击般的争执。
原以为两人的城池固若金汤,然而,战争中抵挡住了千军万马,却在和平中自己举手投了降。
终于说了再见。
丛森把课桌搬去了讲桌旁边,抬起头便是黑板,记忆里挺拔的背影,模糊到不可见。
高考前的几个月,过得异常迅速。他最终去了遥远的北国读书,背井离乡几千里。
那一年,2014,赵雷写了一曲《成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句“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波波荡荡,唱疼了多少人的心。
那一年,畅销书作家大冰说:“赵雷不红,天理难容。”
那一年,越来越多的人在听《成都》,丛森却逃也般地离开了这座城。
大学期间,丛森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城市,却发现没有哪里的麦当劳会像成都一样提供辣椒包,没有哪里的火锅边吃边说“七上八下”,没有哪里的夜满是“数签签儿”的吆喝,没有哪里的城,“巴适”如成都……
那几年,丛森尝试着谈新的女朋友,却常常以奇怪的理由结束恋情。那些姑娘漂亮,美好,坦率,真诚,却没有挺拔的穿着白色校服的背影,不会在路过清洁阿姨时笑着打招呼,从没有喝茶的习惯,也从不觉得用薛涛笺写信很浪漫。
他终于承认,真正致命的不是那些年的欢喜与泪水,而正是这些横亘在回忆里的细枝末节,它们让他念念不忘,更让我执迷不悟。
是啊,离开了成都,带走了习惯,带走了口味,带走了记忆,带不走的,只有你。
6.
大四那年,毕业在即,他放弃了北京的工作机会,毅然回到了故乡。
他不在乎自己是半途而废的旅人,只欣喜于下定了决心,归途是成都。
他回到了和陈嘉树无数次光临的茶舍,分手之后再也不曾去过。讶然发现,每一张木桌下的抽屉里,都放着一张颜色不同的薛涛笺,上面写着同样的内容:我千百次地想要离开你,但凭借一己之力根本做不到,只好努力装出你讨厌的模样,然后狠心看着你从我的世界逃离。可是,风波过了,你却没有归来。
茶舍老板说,那个扎着马尾的姑娘每年都来更换新的信笺,却从没有更改过内容。老板伸出手来数了数,“已经第四年了。”
“小说里常常精心策划一场相遇,你为何要亲手导演分离。”丛森自言自语。他这才知道,曾经的争执,不过是她为了自以为妥帖的结局而刻意为之。她太爱他,因而太懂得他,懂得如何让他开心,更懂得如何激怒他。
但丛森不知道的是,那个她不是没有后悔过,可当她试图不顾一切挽回的时候,看到他揽着陌生女孩的肩,走在他们共同走过的小路上。
那是他的表妹,她不知道。那一刻的她,满脑袋都是并不甜美的童话故事:人鱼公主被割掉舌头,没有了美好的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子爱上别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将真相说出来,王子就会抛弃公主和她在一起了吗?她只能化作泡沫,这世间已经无人能回应她的爱。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火烧了住过很久的老房,满地残骸、灰土和绝望,陈嘉树知道那曾是家,但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一别两宽,只有当年的茶舍,用来盛放所有的错过与遗憾。
他重新寻找她的痕迹,兜兜转转,看到了上百条微博图片:一张一张薛涛笺,一句一句等待归来。唯独最新的一条,是所有信笺的碎片,以及一张十指相扣的照片……
——他是迟到了的归人,她是失魂了的过客。
那一年,2016。
赵雷再次到成都巡演。过去的日子里,丛森去过迷笛,去过草莓,去过许许多多演唱会,身边却再也没有那个“南方姑娘”。
舞台上,赵雷还是最初的模样,俗世跋涉几载,归来仍是少年。舞台上,清冷的光打下来,一句“成都,带不走的只有你”,唱尽所有年少时的怦然心动,与阴差阳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