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沉闷的、暗淡的、干燥到让人摩挲着手就感觉烦躁的秋冬日,himeru作为一位周游国家的旅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住下的地方——一个废弃的教堂。很奇怪,作为一个在荒野上漫步的旅者,himeru理应感到惊喜——他已经两日宿在山洞里,靠点燃可怜的篝火驱赶野兽和保暖,如今能找到一座属于人类的居所,实属万幸。但是himeru望着从墙缝里长出的杂草和落满灰尘的台阶,却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也许是因为这座教堂没有出现在地图上,意外出现的建筑总是让人心怀警惕,himeru安慰自己,迈步进入教堂的大门,却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一瞬间他感觉有人在看着他,灼热的视线舔过他的脊背,但是他只看见了凄凉的大地和被风卷起来飘舞的干草。
教堂里的装修意外的繁复,不像是一个荒地里的乡村教堂应该有的样子,但是即使是对宗教学颇有研究的himeru也没法说出这些装饰究竟来自于哪种风格,他从未在书上见过这种纹路,诡异的线条缠绕在一起却有一种和谐的美感;教堂背后是大块的彩窗玻璃,但是已经破损,看不出具体的纹样,只能透过残缺的地方看见灰白色的天空和枯树上的乌鸦。最让himeru感觉奇怪的还是教堂中间的神像,一块很大的黑布罩着神像的脸,勉强可以辨认出脸上有一些凸起,像是流泪的圣母,但是身后又有张开的六翼,理应是上帝座下炽天使模样。himeru暂时将这些异象记录在随身的笔记本上,决定今日就暂且在这个古怪的教堂里住下,明天应该就能到达下一个乡镇,接下来他就可以住在温暖舒适的旅馆里,然后向乡民打探这座教堂的来历了。
在屋里睡觉果然要比在荒地里露宿要来的舒适,himeru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才震惊地发现外面四处都是折断的树干,像老妪干枯的手臂四处飘落,说明昨天必然是一个暴风雨之夜,但是这个古怪的教堂就好像是一个庇护所,将所有的寒冷与狂风都挡在了墙壁之外,即使它的墙壁和窗户都是破碎的,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himeru的熟睡。
——因此himeru昨夜毫无打扰地沉入了黑甜的梦境,在梦里黑暗围绕着他,却不让他觉得恐惧,就好像这样的黑暗是温暖的泉水包裹着他,让他陷入更深的地方。他在黑暗中舒展身体,走入了梦与现实交界的空间,那里有一双眼睛,一双紫色的眼睛在望着他。紫色的眼睛并非是少女裙摆上清丽的紫罗兰的颜色,他好像是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颜色一样,却又是纯净的,他与那双眼睛对视,看不懂里面的情绪,或者他也没有情绪,himeru在上学时期看的神像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himeru想要向那双眼睛走去,这个时候黑暗又成为了有实体的绸缎,拘束着他动弹不得。
等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之后,himeru一手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一手拿着泛黄的羊皮地图走向了离得最近的乡镇。令他意外的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几十年也不会有多少旅客的乡镇,旅店居然没有空的房位,但是老板娘却很热情,答应让他免费洗澡并且提供热饭给他。等到他饱餐一顿之后,himeru照惯例打开了笔记本,想要向老板娘问一些他在沿途观察的现象,然而问到那个古怪的教堂的时候,本来直率爽利的老板娘却变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最后叹口气说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个教堂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已经荒废了,家长也不许孩子去那里玩耍。她小的时候也有胆大的男生组队去那里冒险,回来之后却发起了高烧,胡乱讲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也许是对这个来自异乡的旅客,这位谈吐不凡、风度翩翩的青年的偏爱,老板娘最后还是对himeru说:
如果你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去那边的酒馆里喝一杯吧,那里的老板曾经是那个探险队中的一员,但是你不要指望他能给你什么特别的答案。
酒馆就在旅店的对面,门口有破损的风铃,斑驳的大门旁边写着历任老板的名字,花体字磨损也很严重,勉强也辨认出来他们拥有同一个姓氏。himeru推门进去,一下子就吸引了全酒馆里的人注意力,大家都在打量这位陌生的青年。himeru坐在吧台前,示意老板来一杯威士忌,然后就与周围人攀谈起来。很快,himeru就赢得了原住民的信任,毕竟一位来自大城市的儒雅青年很容易让人放下警惕,因为自己对宗教学与历史的兴趣选择四处旅行的理由也无可挑剔,为此himeru知道了很多关于这座小镇的历史,比如在很久之前这里曾经泛滥过一场瘟疫,那个时候所有的街道上都摆满了死尸,腐烂的血肉吸引着苍蝇盘旋,除了这些令人恶心的昆虫外只有带着鸟嘴的医生会在街道上走动,那个时候整个城镇里之后死寂与灰暗堆积,最后是一场莫名其妙烧起来的大火终结了这一切,这家酒馆的第一代主人就是在这场大火之后在废墟上谋生计。
据说,据说,那次瘟疫,那场大火,都和镇外面的教堂有关系,最后酒馆的老板这样对他说。
这是himeru第一天得到的全部与这座教堂有关的信息,在迈步回教堂住宿的时候他因为酒精脚步有些虚浮,迈上长满暗绿色苔藓的台阶时险些摔跤,最后总归还是稳稳地让自稳稳地了昨天躺着的地方——他昨天找到了一块丝绒的布料,抖了抖灰尘就勉强充当被子使用。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酒之火的错觉,himeru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内饰,总感觉今天的教堂反而比昨日要干净一些,桌子板凳上的灰尘从厚厚的一层变成了薄薄的一层,可以看见一些木头的纹路,通过这些纹路可以看得出来制作他们的木头必然是上品。himeru点燃了桌上的烛台——虽然烛台上留有昨天燃烧后残余下来的烛泪,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蜡烛本身长度好像没有一点变化,点燃的火焰在黑暗中沉默地烧出一小点光明,但是却没有办法提供暖意。
今夜himeru依旧睡了一个沉沉的好觉,但是梦里那双眼睛依旧存在,只是好像那不只是一双眼睛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现了,但是飘忽不定,像是童年里睡前故事里飘荡在城堡里的幽灵。但是幽灵会笑吗?himeru在梦里想。为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得到他在笑呢,就好像我曾经见过他一样,就好像他曾经在我的耳边笑一样。
但是绝不可能,himeru出生于贵族的家庭,父母严厉而慈爱,他从小聪慧过头,见过什么人都可以一一记在心里,这也是他能够在舞会沙龙等社交场合如鱼得水的原因。读书的时候,他总与其他三位来自不同家族的朋友待在一起,即使多少也做过违背学校规定的事情,也不影响他将学业修到全优的同时对自己感兴趣的宗教学深入研究,为此还被讲师推荐去神学院深造。但是himeru最后拒绝了讲师的好意:他研究宗教学不过时自己对这些理论存在兴趣,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些文字的时候,一种熟悉的感觉就漫过心头,让他克制不住靠近的本能,但是对于成为一位牧师这件事却又十分抵触,当好友来问他拒绝的理由的时候,他也只能在沉默之后说:
这不应该,这不应该。
而他在梦中看过的陌生男人的身影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这件事也是不应该的,某种生理上本能地警惕心在警告他立刻离开这个地方——他像是深渊,像是黑洞,吞噬一切的漩涡——但是himeru离开教堂的时候没有带上行李箱,而是前往乡镇买了些日用品,在街头闲逛,与居民聊天,最后在酒馆里喝一杯酒,夜晚又回到了这里。
是因为自己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himeru对自己说。他自青春期以来睡眠质量就很差,时常在夜里惊醒,即使在最温暖的鹅绒被子中也会因为寒冷而无法入眠,父母为他寻遍名医也无济于事,最终他适应了自己的睡眠的情况,这反而帮助他在旅行的时候没有贵族应有的敏感的、细嫩的皮肉,能够接受任何环境的住宿。
但是在这里,已经两个晚上睡得很好了,这样美丽的睡眠实在让人很难拒绝。
于是这一整个月——也许是一整个月,在这样安静祥和的氛围又无所事事的时光里真的很难记住时间——himeru就在这样的循环里度过,结果就是整个小镇里的人都认识了蓝头发的青年,见了面会热情地招呼他进来坐坐。同时himeru的梦境剧情也越来越丰富——即使只是飘忽的人影和斑驳的色块——他却能够像坐在最豪华的剧场的前排一样,欣赏优秀的演员们演出的最精彩的话剧一般。他看见两个人相爱,他看见他们欢笑,他看见他们争吵后又重归于好,甚至能闻到作为道歉的礼物的鸢尾上露水与花香混在一起的春天的清晨的味道。
多么美好的恋爱!他在梦里鼓掌。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堂给他的古怪感却越来越重,梦境里有多么轻松甜美的爱情,醒来时候就有多么沉重,好像开始只是像衣服沾上了水导致行动不够便利,到最后就像是整个人浸泡在水里一样,连抬手都费力;教堂里的装饰越来越新,花纹被擦得干干净净,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彩窗玻璃也一点一点被修补好了一样,可以看见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倒映出的绮丽的影子。他也曾把这些变化装作无意地向其他人说起,说教堂里好像越来越干净了,他们只是笑笑,说应该是某位仰慕himeru的害羞又贤惠的姑娘,不好意思直接表达自己炽热的爱意,只好偷偷为他创造一个更舒适的住宿环境。
直到那一日,彩窗的玻璃被彻底修好的那一天,himeru照惯例前往酒馆里,预备让老板为他提供一杯威士忌,老板却按住了他的手,说自己决议为himeru调一个特别的酒,这是他们家族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酒,他的父亲临死前用枯木一般的手指掏出了这张方子和一本带着锁的本子,叮嘱他这个方子将要调给一位金眼睛的青年并且把这个本子交给他。
我觉得你就是这个人,老板好像是喝醉了,呼吸之间带着酒气,但是眼神有很清醒。
在这个晚上,himeru才得知其实在这个城镇里流传着多个预言,全部与一位金眼睛的青年有关,最近的一个是一位红发的占卜师,身边盘旋着衔取幸福的青鸟,他的站在广场中央看向水晶球,默默良久之后,提醒旅馆的老板,若有一位金眼睛的青年前来,请不要让他住在酒店里,让他宿在镇外的教堂之中。旅馆的老板——也就是现任老板娘的父亲——认可了阳光下的青鸟,认可了这个预言,并将这句话留给他的女儿。
himeru为此感到诧异,毕竟自己的家乡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为什么预言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蔓延在血管里,这促使他一口气喝下了酒馆老板递来的酒,甜蜜又酸涩的味道在口腔里炸裂开来,任何一个人只要品尝过这种酒就可以直接下定论,这是自己一生中品味过最高级别的佳酿,只要抿一口,灵魂都为着猛烈的冲击而震动,至此之后所有的酒都会淡如清水,沦为附庸。
又来了,又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明明从未喝过这种神奇的酒,却好像在舌尖品味过无数次这种奇妙的滋味——
himeru晕晕乎乎地站起身来,他没注意自己全身被汗水浸透,牙关咬紧,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只是披上外套带上帽子后拿起本子转身离开酒馆。本子上有繁复的花纹铸成的锁,和教堂里的花纹如出一辙,但是himeru的手一碰上去之后,铁锁变成了温顺的羔羊,自动打开了。himeru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脚步也迈得飞快,一边翻阅着本子中的文字一边向前快步行走。
——那里记载着百年前的故事,那位革命者与他最忠实的追随者,他们曾尽力为人类的公平与正义奋斗,他们曾经为真理而战。据说那位革命者知识渊博,无所不能,曾经为他的追随者单独设计出世界上独一无二口味的酒,据说神明所饮之酿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这是我单独为你设计的酒,你尝尝看,我知道你喜爱喝甜一点,所以多加了一点糖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每个晚上为你制作一杯。什么?会不会占用我太多时间?不会哦,如果一件事情是我必做之事,那么无论如何都不算是浪费时间,为你提供快乐是我分内之事。”
——然而革命的道路上必然遍布荆棘,是敌人的爪牙还是盟友的背叛想不起来,只是每一件都让人身心俱疲,在这种环境下,任何一点小的摩擦都会被放大成一场战争,更何况前进的道路上他们的思想出现了分歧,为此在某个深夜引爆,至此双子星不再同时出现,只会在天空遥遥相望。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只要知道,你的爱,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给你回报,***,你终究会被他所反噬。”
——正如那位所说,狂热的革命火焰最后吞噬了燃烧他们的柴火,革命者最后被困在了十字架上,火焰成为了他最后的归宿。
“***,你的结局就是这样吗?像个魔女,像个异端被捆在十字架上?又或者你是神偏爱的耶稣,将在三日后复活,继续你可笑的梦想。”
“哈,***,哈,你的失败结局就这样被书写了吗,那个我曾经崇拜的天使,就这样离开人世吗?你会上天堂吗,还是折断翅膀下到地狱的底层?”
himeru的头越来越痛,但是某种力量支配着他无法停下脚步向教堂走去,明明只是简单叙述曾经的故事,却有别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那是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身影,从出生起就刻在了他的骨骼上,命运促使他走向自己的归宿。
“——你发现我了是吗,你看见我了是吗,为什么你还是盯着我看,为什么我看着你如此如此悲剧的结局却没法感觉快乐,难道是我的心灵已经被狂喜所淹没,没有办法再去感知了吗?”
“***,你为什么在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还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那个名字,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是什么?为什么himeru看不清他的脸,为什么himeru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本子翻到了最后一面,是两个人的画像,即使时间让所有的纸都泛黄墨迹都褪色,这两张画像却鲜艳如同刚刚上色般。他看见一个人蓝发金瞳,看他就好像在照一面镜子,连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都类似,而另一张,另一张——
他看见了,梦里的紫色眼睛。
天边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黑色浓雾中的教堂,himeru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入了教堂里面,那个神像,那个巨大的神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遮住脸的布已经取下来了,男人低下眉眼望着他,就像初见时候他俯下身子一样——
风早巽!风早巽!是你!
原来我从来没有从你身边离开,原来我从来没有逃开你的纠缠,你要我怎么样,你又要我怎么样!
石像会动吗?石像会笑吗?如果不会的话,为什么,himeru看见了,看见了那个石像在对我笑,听见他在对我说话——
“好久不见,要。”
后记
某位旅者的日记:“我是白天到达这个城镇的,很奇怪,似乎这里的人对旅者都会报以奇怪的目光,却又不说为什么……今天那个老板喝醉了,他终于告诉我为什么了:几年前也有一位旅者前来这里,他没有住在旅店而是宿在教堂里。而那一日,供奉着突然出现的神明神秘的教堂在夜里突然坍塌,只留下一地废墟,人却不见踪迹,但是在夜里似乎能够听见男人私语的声音,如果你半夜走在路上,说不定身后能看见一双眼睛,有时候是金色,有时候是紫色…….我看见了!是双紫色的眼睛,看见之后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第二日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旅店的床上,这座乡镇真是古怪,我还是快些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