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于窗前,安然地扫过一字一句一行一页,渐渐地觉得丝丝的凉意侵入。
抬起头,窗外不知何处吹来的风、何时飘过的雨。这泛黄蒙尘的书卷,惊觉间,已缠了我数月之久。
信步走到廊上,风挟着清幽的花香,沁入肺腑。
我闭上眼,这幽香,这味道,那篇多年前读过的《午后悬崖》忽地就在脑海里重闪,挥之不去。
文章是铁凝写的,通篇故事藉由一名为韩金桂的妇人之口一一展现,就在一个午后的烈士陵园中。
空气中夹杂着一种清冷,一种窒息,还有一种似曾暗谙却又莫可名状的味道。
十多年前,我曾到过类似的一座园子,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了铁海棠。
那是一种极为顽强的花,正无比灿烂地开放在重重叠叠的假山石堆中。一簇簇桀骜地昂起的小头颅,细小,繁密,却又一绝红尘小家子的琐琐碎碎,不必千呼万唤,已犹自偎石半遮面,守在那里,等得又急又不急。
或许,它早料定我会来,早有预谋地欲现还匿地张望着?
那一刻直教我中了魔般,愣愣呆呆地直视,忘了思想,忘了世界,只听得它蓬蓬勃勃于我心中萌芽舒根的声音,渐次伸张的根须是那样真实地探触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认定,在前世,我曾是铁海棠中不知名的某一株,自在生长,自在开放,自在凋零,落在一瞬眼影里,隔了无数轮回,依然能够在茫茫人海中准确无误地落入注定要落入的那一双眸。
是蛊惑,是神差鬼使,还是无法逃离的命中注定?
似乎有人在丛中急切地唤着我,要和我一起走尽那条曲曲折折的小石道。
我忘了我是否应允。或许原本就没有谁在喊,而只是那一丛丛的铁海棠在默默喧闹。
我深信,人与世间万物,一若人与人之间,有着某种必然的感应,关于视觉的,关于味道的,可我无法将它尽善尽美地表达出来。
譬如这铁海棠,在最初的相遇已是一见倾心,然而我仍不敢去描述那让我钟爱、迷恋甚至沉溺不已的味道。——我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可言语的,一经言语,其中的韵味便荡然无存。
见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再不济,也只是心照不宣。
老实说,我不去写它,我不会写它,我怕写坏了它。我也犯不着犯愣。
空气中,那悬浮的味道愈见得重了。我合上书,跑出门去,风声四起。
我无从得知什么样的风才是季节所要:杨柳风,龙卷风,太阳风暴?正如那味道,我要的,是幽些、淡些抑或浓些?我说不清。
我只清楚天气总是要变的,什么样的风都可以来一阵。记忆中无法回去重尝的味道,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热切地渴盼,风暴式的猛烈冲击——你还没去?你还没去!倘若你再没去,那味道会杀了你!
我在风中狂奔而去,朝着那味道生发的方向。感谢我敏感的鼻,终于使得我再次见到铁海棠。
风雨中的铁海棠,即使依然保持直立,小小的身子却不住地颤抖着——即使名中带铁,到底也只是花儿一朵。这是铁海棠。
这就是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铁海棠,还是初识时的模样。然则,直觉上花儿的清香更为浓重了——当然,这完全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然而,我的鼻子可也是会背叛我的么?
不会。断然不会。不然,我怎能寻得到这园子,见得着这铁海棠。
缓缓俯下身去,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不错的,什么样的风都可以来上那么一阵。
当我从丛中走出时,四周已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杨柳风,那味道又开始飘飘忽忽,似幻似真。捉摸不定的,我仿佛又听到有谁在喊我,急切切地,如十多年前的一般。
我转过身去,依然没有谁,除却丛丛的铁海棠。应该是它的呼唤吧。可是,你信了么?韩金桂曾在最后似真似假地说,那故事本就不存在,不过是我藉以打发时日的消遣,你不会就信了吧?
然而,谁能证明那不是她的怯弱,不是她的试图掩盖?那么,我呢?那味道呢?
毕竟,园子已不再,季节已不再,纵使午夜梦回,那味道早经七零八落,早经隔山阻水,可是,难道,你就这么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