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我所邂逅的“老司机”们

1

清晨六点,天都冻住了,亮得不通透。

司机开足了车内的暖气,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对我说:“你咋想起去那个地方?冷得很!”

我笑笑:“就是想去看看。”

车子从大同市开出,一路上都看不到人,也几乎看不到别的车,只能看到冻得结结实实的冷空气趴在车窗上。路边的枝丫严肃地看着我,好像也想问同一个问题。

车子就这么直直地、直直地开,直直地冲到了恒山悬空寺脚下。悬空寺像展开翅膀的大鹏,静静地贴服于崖壁上。它的檐角飞起,它的殿堂深深,它可没问我为什么会来。

司机刹住车,给我指了指前面的售票处。那是一个很迷你的窗口,还蒙上了布,似乎也怕冷。我道了谢,开门下车,一脚踏进没有雪的雪地里。

而司机发动车子,迅速地掉了个头,干净利索地跑掉了。我被剩在这茫茫的山壁、茫茫的山寺前。

买票的时候,有温暖的热气从小窗口里涌出,但我并不留恋。我往悬空寺走去,一边走一边仰望,一边感受巨大的刺骨的风迎面砸下,在我身体四周碎成冰块。

我登上了悬空寺,悬在空中向下张望。我看到那个卖票的人裹着厚厚的大衣,远远地跟在我身后。

2

年轻的时候我真不怕冷。不仅不怕冷,似乎啥也不怕。

去悬空寺的那一趟山西之行,我还去了万年冰洞。这回是真的大雪封山,冰洞也关了。但司机(不是之前那个)看我一个人跋山涉水地过来也不容易,决定“破例”带我溜进去。

我们踩着厚厚的雪上山。生在南方的我怎么见过这么厚的雪?洁白又细密,快没到了膝盖,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声,好好听。

冰洞的入口藏在枯枝厚雪中。司机轻车熟路摸过去,跟几个正在维护的工人打了个招呼,这就带我进去了。


好吧,因为在维修的缘故,洞里居然铺着塑料布,点着煤油灯,一点都不符合我对“万年”对“冰洞”的罗曼蒂克幻想。不过这洞里的森森冷气,倒真像是穿越了万年时光,古老镇静,悠然自得。

司机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凹造型的冰们,好像我不是游客,他才是。他还主动要给我拍照,闪光灯一起,我便定格成了照片中那个模糊的、眼里放着妖冶光芒的影子。

3

还是这个司机。从冰洞出来他还没玩够,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拍悬棺。

悬空寺都去了,悬棺当然也得瞅一瞅。凡是悬着的,我都感兴趣。

岩壁越来越狰狞,左一道右一道开着口子。口子裂向天空,裂向大地,裂向人间,于是有人把一口口棺材吊到那里,远远望去像新的口子。


“给我拍张照吧。”我对司机说。

他眼睛一瞪,脸色一沉,连连摇手。“这个不能拍,不能拍……”

我本来想问为什么,但看他一脸惊恐的样子,于是作罢。

可是接下来他说:“我们可以爬到棺材边上去看看。”

这次轮到我惊恐了。

但我们还是去了。别问我们怎么爬上去的,我也不知道。

那棺材没有盖。其实……也没有尸体。只有一个破碎的头骨,睁着空洞的眼看向我们。

4

也不是所有司机的胆子都那么大。

比如有一次我在黑龙江,从一个拢共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里出来,坐的是一辆突突突的拖拉机。司机看上去精明能干,却在路过一片林子的时候告诉我们:

“我有时候一个人走这条路,天黑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害怕。”


说这话时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没有不好意思。而我特别理解他。

你有没有恐惧过那些完全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无边无际、比如翻来覆去同一种声音,如海浪,如风吹树林。

这恐惧是刻在DNA上的,老祖宗在跟你说话呢。

5

还有一类司机,他们跑大漠荒原久了,身上都有股野劲儿。

烈日炎炎,整个戈壁滩仿佛在熊熊燃烧,我们的车子飞驰向玉门关。只见司机随便找个地儿一停,打开后备箱,拿出一个大西瓜,用手一劈,汁水横流。浓郁的西瓜香让戈壁烈日都变得温柔起来。

我们一人一块大快朵颐,那甜蜜的汁液顺着胳膊往下流,黑乎乎的西瓜籽乱飞。西北的风卷着玉门关的土,混着瓜瓤冲进嘴里的,是让心跳和血流通通加快的豪情。


不仅开车的司机有豪情,开船的司机也有啊。

开的是汽艇,行驶在刘家峡水电站出来的湖上。墨绿绿的河面,白花花的浪。掌舵的船夫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他在震天的引擎声和浪声中吼道:“我们这个湖,就像海一样,真的!”

他带我去的是“黄河三峡”的起始点,炳灵峡。

仿佛只在一瞬间,我的全部视野突然被浓郁的土黄色所占据。在炫目的天光下,包围在快艇四周的水面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幻化为了闪闪发亮的黄水晶。与此同时,绵延的山脉也变成了一座座腾空的怪兽。

“这就是黄河,这就是炳灵石林。”那船夫平静地说道。

我踏上岸去,风猛烈地吹动我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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