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的舒巷,我立在教室一旁,准备讲完两节课的语文。教书十余年,课文已温过不知数遍,合上书也能信手拈来。
惬意是不消说的了,眼见预备上课的学生们嬉闹玩笑的身影渐而斯文起来,我也觉得甚是可爱。
这时,口袋里传出猫叫声。我取来一看,有些划痕的屏幕上有则新信息,这已然是件怪事,如今谁还会传短讯呢?
打开来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张晓青,白露走了。你要来吗?”
匆匆瞥过一眼,上课铃声刺穿了纷繁的思绪。我回过神来,收起手机进了教室,一如往日讲起课文,历数文学家的轶闻趣事。
台下学生们兴味正浓,一位短发女孩眨着认真的眼听讲,那神情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呢?啊,却是白露。
我和白露的相识,正当少年时节。她是机敏果敢的性格,却不爱说话,旁人轻易不能知道她的心思。我也是这样。第一次见她,是在开学的第一堂课,我碰巧坐在她的右侧。
我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坐下,把书包放进课桌,拿出书本、铅笔盒。上课了,我要用橡皮擦,却怎么也找不到,心急却不会开口,她这时回身对我说:
“要用橡皮不要?”
我赶忙点点头,她便拿出她的给我。就这样,我们说起话了。起初只是简单的一来一回,到后来什么话也说得,毫不避讳,我因此少了许多读书应试的苦闷。同学间都知我们是寸步不离、如影随形的,也有人戏称我们作“另类关系”云云,都被我一笑而过。
即便现在想来,那也是纯真得不得了的岁月。曾几何时,曩时那般真心的话与真心的友人都无处可寻了,只剩零星的记忆在我脑海中不时重现,作为它存在过的证明。
我和白露读完初中,而后又升了同所高中,且在同班。我们一如既往地互相说笑,安慰打气,吐露心事。日子如流水一般从脚下淌过去。直到某年我们顺利毕业,去了不同的大学。
相识六年,犹有一散。我仍记得告别前夕她送我一块石头,我收下了。我们都有些流连,但没有拥抱流涕的场面,只因为相信彼此仍有再聚之时。
这样踏上了新的路途,我却没有此前料想的从容自信。大学、研究生生活,免不了青年对未知的恐惧、焦虑和彷徨。为了一碗难得的现成饭,数年往返于南北之间。
没想到等待我的是接连失利伴随着旧疾的爆发,我因此中止了漂泊,直面亲人的失望回乡养病。在那以后,为了保重身体,我留下在故乡做了一名中学教师,无缘做古人“前倨后恭”之叹,只顾照管自己的学生。
这其间,我与白露并没断了联络。她与我分享她在法学院的生活,还说立志要做为贫苦人辩护的律师。我很赞赏她的选择,但我也知道这条路并不好走,只能默默为她加油鼓劲。直到有一天,她写信向我哭诉说:
“晓青,你知道吗?我经手一个案子,是农村的人家,妻女都被杀了,丈夫成了被告,死刑转无期,等了二十多年,最后查证是冤案。我们想尽办法申请赔偿,可最后就不了了之了,没人愿担这个责任。五十多岁的人,孑然一身,连生存都成问题。我真难过,晓青。”
我给白露回信,我原想说,这事不是你能左右的,可我也在想,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寄去的信里只说,白露,你已经尽力了,别自责。后来,我们又断断续续联系了几年,直到后来她更忙碌,我们才不通信了。
没想到,再次听人提起白露,传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听着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我忍住了将要倾泻而出的泪水,久久不出声。
白露,白露。早晨的露水还在,你呢?
我仍记得高中时我们一起学过的典故,出自东晋名士桓温和他种下的柳树。比及方种之时,柳树不过小小一株树苗,待到他征战归来,这柳树竟然已长得十围之大,为此他痛哭流涕,直发感慨: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白露已然去了,此时仍在怀念白露的我,又能挨到几时?人毕竟不能与树相比,我只好不去论那堪与不堪,继续赴那向死的旅程罢了。
下课铃声又一次穿破思绪,我拿出手机回复了消息,起身走出教室,准备请假去送送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