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破土而生需七年;来到地面,只能活七天。七年换七天,这是蝉一生无法扭转的命运。若有一只蝉,伙伴相继死去,唯有它侥幸熬到第八日,等待它的是希望之光还是无尽的黑暗?
如果你知道吉本芭娜娜,一定不会对“角田光代”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她们与江国香织构成当今日本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三大女性作家。其中,尤以直木奖(日本大众文学最高奖项)获得者角田光代对女性角色的心理刻画最为细腻,《第八日的蝉》就是她最戳人心的代表作。
这是一个男人造成的三个女人的悲剧。小三被渣男哄骗,导致终生不孕。原配用精神折磨惩罚小三,被小三偷走四个月大的女儿。女儿与小三相依为命、东躲西藏,直到四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长大后重蹈覆辙,怀上已婚男人的孩子……
三只迷失方向的蝉,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苟延残喘,一声声凄婉鸣叫,是“最后”的宣言,也是向“明天”迈进的战歌。
野野宫希和子:偷盗来的母女情深终究要还。
无论在道德层面还是法律角度,希和子都是一个无法原谅的罪人,然而可恨之人也有可悲之处,她悲剧的根源或许正是错位的母爱。
一个女性最美丽的时刻不是身穿嫁衣,而是成为母亲。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等生下来名字都叫‘薰’。”多年前,那个长发飘飘的姑娘曾满心欢喜地对情人说。可她爱上的偏偏是个有妇之夫。男人一边煽情地勾勒美好蓝图,一边残忍地命她堕胎。时机不对,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就永远剥夺了希和子做母亲的资格。
比起情人的抛弃,情人妻子的那句“空壳子”显然杀伤力更大。失去爱情,失去骨肉,失去灵魂,希和子的信念被割裂得七零八落。她本想开始新的生活,却在听说情人妻子诞下女儿后,鬼使神差地想要看一眼。
阴郁的天空下着倾盆大雨,趁夫妇外出的空隙,希和子溜进了屋子。哭闹的女婴在与她对视的片刻竟绽出可爱的笑容。这一眼,便是万劫不复。她用衣服紧紧裹住婴孩就冲进大雨中,好似要逃离整个世界。
随后的四年,守护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成了希和子唯一的心愿。希和子唤她“薰”,喂她喝奶,带她躲进救助机构“天使之家”,得知内幕后又带着她出逃,背她穿过黑夜的森林,领她坐轮船,看遍无数风景,俨然就是真正的母女。
小豆岛无疑是她们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渐渐懂事的薰已是个四岁的小姑娘。为了给薰更好的生活,希和子努力工作,变成技能娴熟的工人。薰也在岛上结识了要好的小伙伴。闲暇时,母女俩会骑着自行车兜风,也会躺在草地互相挠痒痒。可这样美好的亲子时光,毕竟是建立在另一位母亲的痛苦之上。偷来的,终归见不得光。
某年火祭,因为一张被摄影师抓拍的照片在全国获奖,希和子的踪迹终于暴露。深知幸福时光就要终结,她牵着薰的小手来到照相馆留下最后的合影。时间已不再给希和子出逃的机会,闻讯而来的警察早已围堵住她的去路。
“这孩子还没吃晚饭呢!”被捕的希和子拼命地喊。对面的小人儿无助地哭泣,“妈妈,妈妈,你去哪里?”扭曲的母爱过于沉重,压迫得人快要窒息。如此自私又悲情的女人,其实从未磨灭心底的善良,却也是生生走进自己挖下的深渊!痛骂过她的愚蠢,谁忍心再苛责她一生的苦难!
秋山惠津子:失而复得是另一段悲剧的延续。
惠津子的不幸,一是遭遇丈夫背叛,二是得不到女儿欢心。失败的家庭就像多骨诺米牌,一切痛苦皆是连环。虽然出场篇幅不多,但她身上却折射出一种怪异的世界观。
丈夫外遇,是希和子的错;襁褓中的女儿被抱走,是希和子的错;女儿与自己不够亲近,是希和子的错。可惠津子从未责怪丈夫,也从未在自身寻找问题。其实,骨子里的自卑才是她致命的伤。
遭遇了接连的打击后,惠津子变得神经暴躁、情绪反复,没有认清渣男的本质,还试图用孩子作为最大的武器。在不断骚扰希和子的过程中,她甚至变态地在电话里叙述自己和丈夫的性生活细节。激进的行为最终刺激了不能生育的小三,也让自己丢了女儿。
“惠理菜是我唯一的宝贝。”惠津子曾一遍遍对劝导她的人们哭诉,可换做任何一位母亲,谁忍心在下着暴雨的天气将四个月大的婴孩独自留在家,且房门都不上锁?她口口声声说,偷走女儿的行为会得到法律制裁,希和子盗走女儿的心却不会得到惩罚。但在孩子真正回来后,她这位亲妈的所作所为又是否合格?
想要弥补错失的四年,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但惠津子总是急于求成。第一次相见,女儿就被吓得尿裤子。再后来,女儿因不习惯新生活逃到警察局,惠津子进门就生气地数落,“你是个坏孩子。”哄女儿睡觉时,惠津子也完全没有耐心,上一秒和颜悦色,下一秒暴跳如雷,可怜的孩子不得不边哭边道歉。这充满讽刺意味的一幕,不得不让人沉思,惠津子与希和子谁才是适合孩子的好母亲?
在最需要耐心引导的青春期,惠津子乃至整个秋山家给予女儿的关心微乎其微。家里很少做饭,常常从超市带回熟食当晚饭,丈夫为躲避舆论压力不停地换工作和搬家。缺乏人情味和安全感的环境,对女孩造成的心理阴影竟无人察觉,以致女孩长大后特意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大学,暑假宁愿打工到深夜也不愿回家。
惠津子错了,错得离谱,她甚至认为,女儿所有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行为都是希和子造成的。“我想讨你喜欢啊!”她哭着在女儿面前跪倒。但她从来都不知道,女儿需要的只是倾听和理解。惠津子给了女儿生命,偏偏没给女儿想要的爱。永远没能在家庭关系中摆正位置,大抵就是她最大的悲剧吧!
秋山惠理菜:我的出生从开始就注定是场错。
该叫她“薰”还是“惠理菜”?我想,她本人也很难抉择。作为整个故事最无辜的受害者,她比她的两位母亲都要勇敢坚强。
四岁以前的生活颠沛流离,但对于当时还叫做“薰”的女孩而言,却有着无法遗忘的美好。没有爸爸,妈妈一人就撑起半边天;没有富裕的生活条件,和妈妈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她们看过山,看过海,看过星星,也在星星的陪伴下穿过森林。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就是她最强韧的依靠。
只有四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妈妈的艰辛,说着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的心愿。然而一夜之间,妈妈不再是妈妈,自己也有了新的身份——秋山惠理菜。陌生的叔叔阿姨将她接回了家,她甚至来不及跟妈妈告别,从此再也没能相见。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将各种想法强加于她,企图将她之前的四年全部割裂,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接纳她视若珍宝的幼年记忆。尤其在这个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的亲生母亲面前,除了拼命压制内心对养母的思念,别无他法。
成为惠理菜的女孩每天都在目睹父母冷战。他们早就该分开,偏偏还要维持表面形式,甚至将原因归在惠理菜身上。都是为了你,我们才没离婚;都是为了你,我们没有其他孩子;都是为了你,我们还在忍受对方。如果可以,我想,惠理菜压根不想降临在这样岌岌可危的人家。
就像因果轮回,二十一岁的惠理菜怀孕了,孩子的爸爸也是有家室的男人,可笑的是,他说着和当年的父亲一样的话——现在不是时候。而这段不伦恋的根源,是惠理菜无尽的孤独。父母没帮她操办过生日,家里很少有聚会,没人带她去旅行,四岁以后的生命都是孤军奋战。这个已婚男却给了她期许的温存,但短暂的甜蜜让她成了小三。
所幸,惠理菜不像希和子那样听话,更不像惠津子委曲求全,她果断与渣男分手,并决定要生下孩子,当个坚强的单亲妈妈。当她再次踏上曾经与希和子居住过的小豆岛,那些似曾相识的过往终于让她失声痛哭。
惠理菜的出生,或许本身就是场错,是大人们角斗的牺牲品。可生而为人,惠理菜也并未放弃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延续了希和子无法实现的母爱,也打破了惠津子那种不正常的母亲对子女的讨好依附关系,押上了作者对女性自由的向往。
蝉的第八日如此寂寞、如此忧伤,也如此迷惘。当夏天过去,待蝉鸣消散,心湖漾起层层波光,我们还是会好好活下去。母与子,家与爱,这就是世上最伟大的奇迹!